李轻怒用剪子将醉蟹的壳剪开,再用小勺将蟹黄、蟹肉剔出,同样地装入两只小瓷碟中,一碟递给忆情,另一碟递给李稀童。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天人,这些伺候人的事情竟是信手拈来。
再将与醉蟹一道送来的花雕倒入一只酒杯中,摆到李稀童的几子上。
忆情等了等,却不见他给她也倒酒,不满道:“为何我没有?”
李轻怒温言解释:“蟹性寒,稀童体弱,恐受不住,所以才需要以酒性压制寒性。花雕酒性温和,对于孩童来说正正好。你体格强健,且又属火,体内阳火旺盛,蟹的寒奈何不了你分毫。”说着,他为她茶杯中续满春霜,“若是口渴,饮茶便可。”
李稀童道:“阿爹,你怎么不吃?”
他道:“不急。”
些许时间过去,又有宫侍送了几回热菜过来。每次送菜约莫间隔半盏茶的时间。其间,在中间那个大平台上,数十只猢狲正在表演杂耍,为在座宾客助兴。猢狲们经过专门、严格的训练,引得满场喝彩声不断。
忆情一边吃,一边分神辨别这些喝彩声,希望能从中听见龙王的声音,却直到结束餐宴,也未听到龙王发出哪怕一个声响。
这不像她的阿爹。
从前龙王带她来万缕浮香,总是会与她一道为猢狲叫好。父女两个会比谁喊得更大声,这时的龙王总会抛开体面,一心一意地要赢过她。到最后,父女两个声嘶力竭,像两个傻子一样你看我我看你,哑巴似的窃窃笑。
那时候,她还做着她的中皇山小霸王,她的生命里还没有出现一个叫做白观的男子。
她是简单的、快乐的。阿爹也是快乐的。
她死了,阿爹还会快乐吗?很难了吧?没有她和他一起发疯,他又怎么会再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呢?
她忽然心情郁郁,一时也没了胃口,将筷子往几上一扔,开始打坐,念清心咒。
李稀童见状,正要问她怎么了,被李轻怒摇头制止。
她念了一段咒,心头的烦躁渐渐散去。化形欲又一次被她控制住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见到李稀童睁着圆圆的眼瞪着她,她冲他咧嘴一笑,“眼珠子瞪那么大,想吓唬谁呢?我又不能吃。你这么弱,吃这点可不够,打架都经不住人家几下拳脚。”
李稀童伸出食指,往自己脑袋上戳戳,“我不靠拳脚,靠这里。”说完,转开眼,继续吃自己几上的食物。
她笑:“行吧。那你赶紧研制个符出来,就是能召唤人的那种。有人找你打架,你要打不过,就用那符纸召唤我,我保证随叫随到,替你揍他,保管不叫你被欺负了。”
李稀童的手微微一顿,两个眼珠子翻了翻,看白痴似的看着她:“一看你就是上学时不好好听夫子上课的。这样的符纸,我阿爹早就研制出来了。”
忆情二指一弯,“你个小坏蛋,再翻你那两颗黄眼珠子,我给你挖出来!”
李轻怒脸色微微一变。她以为他又生气了,便解释道:“我逗他,你可别当真!”
李轻怒却道:“你看他的眼仁是黄色的?”
“琥珀色!和你的一个样呢!”
李轻怒看向李稀童,注视着他的眼睛,似有疑惑。
李稀童对忆情道:“你是真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那日在书房,我送你的那张瞬移符不就是?”
他这么一提醒,忆情才记起来,似乎确有这么回事。当时,李轻怒还曾说,那张符的焚催方向有讲究,哪边是瞬移哪边是召唤来着?
她正要问,天王的声音再次响彻万缕浮香。
“诸位卿家可都吃好了啊?”
满场顿时高呼“谢王上,臣已酒足饭饱。”
天王又道:“既然众卿已酒足饭饱,接下来当以正事为主。今日,孤特命诸位爱卿将孩子们一道带来,此番机缘难得,孤欲设题考校其学业功课。”
天王此言一出,四周的私语声便如潮水不断涌入忆情耳中。
“王上怎会忽然想起考校孩子们的功课来了?”
“据我所闻,王上正是在甄选储君,选定了便要培养起来了。”
“王上正值壮年,为何如此急于选储君?”
“唉,这么多年了,王后始终未能生育子嗣,而王上又是非王后不可,尽管天下女子众多,却没有一人能得到王上的青睐。而且王后身染旧疾多年,听说已是日薄西山,哪里还能再受孕。”
“没想到,王上如此强大的血脉,若是能有子嗣,不知会有多优秀。
“这血脉竟是断送在青要山萧家手里了。”
“真真是可惜。”
“话虽如此,于我而言真可谓是天赐良机。”
“京儿定要好好表现。”
“霖儿定要好好表现。”
“华儿定要好好表现。”
“……”
忆情看看李轻怒,心中无比庆幸他听不见这些刺耳之言。她真的不懂天王,明明亲儿子就在眼前,明明这个亲儿子佼佼不群,却撇在一边不认,反而这么大阵仗地挑别人的孩子。
考校台就设在万缕浮香正中心那个圆锥浮台上。
天王为今晚的考校准备了大奖。他叫大宫使将奖励送到浮台。这大宫使便是那日前往休与山传召的那位领头宫使。
奖品装在一只长方匣子中,匣子不大,长约一尺,宽约半尺,高约半尺。天王拿出的奖励,从无凡物。
众人无比好奇,这匣子里会是什么稀世宝贝。
大宫使将匣子打开,不论天人抑或地人,满场瞬间哗然。其内装的竟然是满满一匣子帝台之棋,已褪去光芒的帝台之棋。
于天人,帝台之棋可制成坚甲。于地人,帝台之棋可打造利兵。此坚甲利兵均为世间之最。
小地龙们飞到有意愿参与比试的子弟们的亭台,将他们送到浮台。
很快,考校台上就站了十数名小天人和小地人。既有已化形的,也有尚未化形的。
未化形的孩子们自觉站成一堆,不愿与已化形的孩子站在一处。
已化形的孩子由于均为人形,看不出原形,需要向宫使们报告自己归属何方部众。
“我是寻香。”
“我是修罗。”
“我也是修罗。”
“我是金翅。”
“我是乐神。”
“我是龙神。”
“……”
“我是地龙!”一个小女孩大声道。
四周忽然安静了一瞬。
那小女孩一身旧粗布衫,看上去与李稀童一般大小。
随即而来的是各种质疑声。
“地龙怎么能参加?”
“这么早就化形的地龙,别来献丑了,快滚回去!”
“你应该在天上,当别人的坐骑!”
“不知天高地厚!”
“快滚!”
而之前被未化形子弟划清界限的那些已化形子弟,纷纷往一旁挪开脚,又与这小女孩划出了界限。
小女孩孤零零,仿佛一人一世界。
“是谁把她带进万缕浮香来的!”
“快把她拉走!”
大人们、孩子们大声表达着不满。
李稀童忽然站起来,对李轻怒道:“阿爹,我可以去么?”
李轻怒道:“自然可以。”
可此刻亭台外一时寻不到小地龙可以骑乘。
忆情站起来,“这有何难?我送你去。”见李稀童质疑地看着她,她得意地笑:“看看,你的记性也不如何嘛。忘了?你们当日捉住我这个‘灵兽’的时候,我可是正在飞。”
李稀童扶额,“你这么记仇,可是和我阿爹学的?”
两人正要出发,李轻怒起身道:“等等,先把你们的如影随形符解了,否则多有不便。”
等解完符,他对李稀童道:“既要参加,当全力以赴,不必藏锋。”
“嗯!我记住啦!”
忆情将李稀童送上浮台。当众人看到李稀童爬上考校台,均十分诧异。他们的注意力顷刻间便从那小女孩转到李稀童身上。
“李轻怒竟把他这个捡来的儿子推出来了。”
“他不是一向与世无争么?怎么,他也想要掌控这天下?”
“就靠这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别说笑了。”
“那孩子和当年那个混世魔王一样,先天残缺,脆弱不堪,或许死一次就没了。”
“嘘——小点声,别被李轻怒听见了。”
“那孩子与我儿是一个夫子教的,文课倒确实不错。武课就不行了,毕竟是过早化形的天人。”
“……”
众人看着李稀童,都好奇他准备往哪里站,是站未化形的那堆还是已化形的那堆。按理说,他应站已化形的那堆,但他阿爹是天王的亲弟弟,他是有资格站在未化形子弟中的。
李稀童迈着小短腿,笃悠悠走到地龙小女孩旁。他朝小女孩伸出手,“我叫李稀童,你叫什么?交个朋友吧!”
小女孩一愣,随即绽开笑脸,握住李稀童的手,摇了摇,道:“我叫束迟,迟来的迟。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忆情打量束迟一眼,她虽身体瘦弱,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模样,却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束迟和李稀童成了同盟,再叫她滚下考校台似乎不妥。看不起她便是看不起李稀童,看不起李稀童便是明晃晃地看不起李轻怒。
算了,没必要为了个低贱的地龙招惹那疯狗。于是,无人再提让束迟下场的事。
忆情转身,正欲飞回李轻怒的亭台,忽留意到一个奇怪的少年。他明明已化人形,却站在未化形子弟中,柱了拐杖,左腿是没有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李稀童。
那眼神极令人不适。
这是……化了形的萧京?那么盯着李稀童,他想干什么。
这时,一名宫使向忆情走来,言道,考校马上便开始,催促她赶紧离开浮台。她看了一眼李稀童,纵身飞回了李轻怒处。
天王出了两组考题。一为文题,一为武试。文题胜出者,可获帝台之棋一盒。武试胜出者,可得天王一诺。
不论帝台之棋还是天王一诺,都是世所罕有之物,尤其是天王一诺。
子弟们跃跃欲试。
先考文题。
天王的考题为: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让孩子们展开论一论。
作者有话要说:注: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