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一记鞭啸,刺破了七部众界深夜的平静。
各部众纷纷从好梦中惊起,散出神思探向鞭响之处——东皇山。
便见东皇山昏暗的天幕之上,一道约莫二丈来长的醒目鞭痕,如被猛兽利爪所挠。
人们摇头,不屑。
使鞭子的,不消猜,七部众界的独一个,不是龙王家中那位龙公主又是谁?龙王忧心她受人欺侮,上天入地为她搜罗来一件灵器傍身,便是这终天鞭。
龙王倒是个端方君子,只可惜在教养子女一事上总犯糊涂。不管龙公主闯下多大的祸,龙王都笑颠颠在后头兜着。一味的娇宠,生生将她宠成个胆大跋扈的混世魔王。
她不与她那班狐朋狗腿为祸四方便谢天谢地了。
欺负她?哪个敢!
可她不是窝在龙神宫孵蛋呢么,龙蛋竟已孵好?掐指细算,日子还没到啊。
夜幕下,鞭痕正下方、东皇山巅,一座灰白殿宇巍峨耸立。那是修罗宫。
龙公主十五年前嫁与修罗王的大公子白观,在修罗宫一住便是十三年。她对白观朝思暮想多年才得偿所愿,两年前怀上孩子,喜不自胜,更是小心翼翼,即便心中不舍白观,为了稳妥顺当地孵出龙蛋,仍是随龙王回到了龙神宫,从此一门心思守着龙蛋闭门不出。
众天人和地人这才过了几天安静日子。
出了什么大事,竟令龙公主夜闯修罗宫?
猜度间,东皇山又传来接二连三的鞭响,一鞭狠过一鞭,如万壑惊雷。短短一瞬,数十条鞭痕交错空中,似要将天穹撕裂。
好大的火气!
许多人难耐好奇,翻出狐裘貂帽,穿戴严实,一拥而向东皇山去了。
待靠近东皇山,那终天鞭翻天棍似的,搅得天地失色。怒云聚涌,一层复又一层压在修罗殿上空,和着密匝匝的大雪,将个修罗殿遮得密密实实,以至于无人能探清层云下方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你们这位混世魔王是怎的了?”一个女地人向不远处的一位男天人问道,“她不是在龙神宫孵蛋么?跑到修罗殿来闹什么?”
“谁知道她发的什么疯。”男天人也是龙神,拢了拢雪貂围脖,八卦道,“不会是白观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吧?”
“别胡说,我们大公子很负责任的好吗?”接话的是另一个男地人,修罗,“倒是你们龙公主,任性胡为惯了,一点轻重缓急都不晓得,眼下是出来瞎胡闹的时候吗?”
龙神点头,“忒不自重。我们天人得个后代多么不易,唉。原以为她当了娘能收敛些,没想到变本加厉了!”
说话间,又是劈天摩地的几鞭,直震得天地上下颠了几颠,这几位都没站稳,险些从云头上滚落下去。
女地人稳住身体,“还请这位龙神大人速速去趟中皇山龙神宫,将龙王叫来。再不制止她,要出大事的!”
龙神只冷笑,“有何用?难不成你还指望龙王能管束她?再说,指不定他此刻就在下面为他的龙公主助威喝彩呢!”
女地人只好去寻了几位金翅鸟神过来,化出鸟身,展开巨大的羽翼飞入浓云,连连扇动双翅,东皇山上那座常年覆雪的修罗宫这才显露在众人眼前。
放眼望去,修罗宫早已化作修罗场。
殿庭之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修罗与兵械,月台上的十二根石柱也已尽数折断,落在雪地里。手握终天鞭站在满地的断瓦残垣与风雪中的,正是龙王独女,混世魔王谢忆情。
她披头散发,只穿了身单薄的广袖中衣,一双赤足踩在尺余厚的雪上。
终天鞭形似一尾黑蟒,缠在一名黄衣少女的身上。鞭尾在谢忆情手里紧握着,三角形的蟒头绕着黄衣少女的身体一圈圈攀爬,寸寸缩紧,停在少女的脖颈边,豁开血盆大口,殷红的信子在少女的脸上来回轻掠。
少女紧闭着双眼,紧抿着唇,一张脸煞白,浑身不住地哆嗦。
谢忆情竟用终天鞭捆了白欢?女地人与男龙神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便是其他赶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要知道这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天王都忍她几分,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她要顾及一二的,那就非白观莫属了。
她倾心白观多年,爱他爱得痴狂。她在七部众界霸道横行,作恶多端,惟有对白观却是好脾气,一让再让,生怕他不喜。但凡有白观在的场合,她行事都能收敛几分。
修罗王妻妾成群,子女无数。修罗王后一共为他生下三个孩子,长子白观与一对双生女儿,大的叫白双,小的便是被混世魔王捆着的黄衣少女,名叫白欢。修罗王后生下双生女儿之后,未过多久便因病离世。兄妹三人感情十分好,白观眼珠子似的疼爱这两个妹妹,是分毫委屈也不肯让她们受的。
可……谢忆情竟捆了白欢?作恶作到白观头上,昏头了吧!
“谢忆情,你昏头了!”白观站在忆情面前,剑尖指她,“我最后再说一次,放开阿欢。不然——”
“不然如何?杀……了我么?白观,你妹妹……杀了我们的孩子。”
四周风雪不断,身上这层薄薄的中衣如若无物。忆情浑浑噩噩,只觉冷得彻骨,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磕,磕得嗓音也破破碎碎。
“你若敢动阿欢一根手指,你我之间再无可能。”白观手中的奔雷剑往前一送,剑尖抵上忆情的胸口。
忆情低头看了看抵在胸口的剑,寒意随着剑尖沁入肺腑,冻得她四肢僵硬,就连话也不会说了,抬起头,破碎的嗓音重复道,“她杀了我的孩子。”
白观沉默一瞬,道:“她并非有意,你饶她一次。”
“哥哥……”白欢咬牙,“莫向……莫向她低头,别管我……”
“并非故意?”忆情怒道,“我不眠不休守他两年,不过几日他就能破壳而出,白欢,白欢她昨日假意来看我,在我的茶水中下药,令我困乏,趁我熟睡盗走龙蛋,将他……”
“阿欢受不住疼,你先将鞭收了。”白观道。
“你的妹妹于你是珍宝,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心肝宝贝!”
“可那只是个蛋,那还只是个蛋,还算不得孩子。你想要孩子,日后多的是机——”
“如何算不得?”忆情揪紧鞭尾猛地一扯,“如何算不得!”终天鞭霎时又紧了一圈,勒在白欢身上发出细碎的骨裂声。
白欢捱不住痛,终于哭了出来。
“谢忆情住手!”白观又急又怒,“你敢再动阿欢一下,我杀了你!”
“哥哥!”不远处,白双喊道,“大嫂悲痛欲绝……哥哥莫要激她。”
白观一顿,长吸一口冷气,徐徐吐出,再说出口的话语中便多了几分温柔,“忆情,阿情,你冷静些。阿欢怎么说也是修罗公主,若你将她杀害,怕是不能善后。阿欢此次错得离谱,我定会狠狠教训她。你便看在她也叫你一声大嫂的份上,饶了她。”
忆情看着白观,一时有些怔忪。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更未与她一口气说过这样长的一番话。
“都是我的错,你要怪便怪我,若实在义愤难平,尽可以冲我来。你才嫁我十五年,我们还有数不清的将来。阿情,孩子……还可以再有。阿情?”
最后一声“阿情”他唤得柔情款款。忆情的视线不由转向他的双唇,好看却也刻薄。那双唇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谢忆情,滚。”
白欢得以喘息,连吸好几口气,哭道:“哥哥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我就是恨她,我恨她!谢忆情,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兄长这般昂藏绝群,若不是,若不是受我拖累,你连与他站在一起都不够格,逼迫他娶了你,还妄想用孩子困他一世。”
“阿欢,住嘴!”
“阿欢,别说了!”
白观和白双同时出声。
“哥哥,我恨谢忆情,可我更恨我自己。若不是因为我,你也用不着违心娶她,成为笑柄。我……我拖累哥哥这么多年……我只盼哥哥从此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自在地活。”白欢愤而转向忆情,“谢忆情,自从娶了你,哥哥他没有一日快活。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心中早就有了刻骨铭心的人。”
“阿欢,住口!”白观再次喝止。
白欢却更加高声道:“谢忆情,你问问在场诸位,你可有一丝一毫与我兄长相配?你可配得上?你可知,那次被你用手段圆房,哥哥他醒来之后有多恶心?他在五净池泡了整整一日。谢忆情,哥哥他骗你的,他厌恶你还来不及,怎会想要你生他的孩子?这龙蛋不过是他耻辱的见证,除了你,没有人希望它孵出来!”
白欢话音一落,便如水入滚油,轰然炸开了锅。
“原来龙蛋是这么来的啊!”
“不愧是混世魔王,有手段,硬上……”
“知道他们感情一般,却不知这么差。”
“泡一天,是有多嫌弃她?”
“白观这般惊才绝艳的青年俊杰,的确不是她这种平庸的纨绔配得上的。”
……
白观恨不能将白欢的嘴堵住,“忆情,阿欢她在胡说,别信她。孩子会有的,我们还会有孩子……”
忆情耳中一阵嗡鸣。握鞭的手轻轻颤,脚冷,手冷,心也是冷的,只有脸上是火辣辣的烫。白观不是笑柄,她才是。
四周人语絮絮,天上,地下,好像每一道声音都在嘲笑她。白观脸色焦灼,双唇开开合合,可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她一时觉得闹哄哄,一时又觉得天地之间静极了。
积雪又厚了几寸,将她的脚踝埋了起来。冷到极致便也不冷了。厉风卷着雪片,排山倒海般扑来,忆情的脊背被吹得微弯,却又在瞬间挺得笔直。
笑柄又如何?她也不是头一次当这笑柄。
无所谓。
“不会再有了。我的孩子只有这一个,永远只有这一个!”
忆情蓦地转身,双手陡然使力,终天鞭骤然狠缩。
轰的一声,黄衣少女被卸成数块,哗啦,散落在雪地上,溅了她的兄长满身,满脸。
絮絮嚷嚷的低语声戛然而止,四周忽然变得极静,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雪不知何时停了。
众人暗道糟糕。
白欢好歹也是修罗王的亲闺女,修罗族的公主,这混世魔王说杀就杀,还是以如此令人发指的方式,当真是被龙王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们朝白观投去怜悯的目光。
白观失魂落魄,佝偻立在雪中,直到白双凄怜的哭喊传入耳中,方才转醒,一只手缓缓抬起,颤抖着挨近脸颊,却又在触到上面的血液之后如触电般弹开。
夜色在不知不觉间被黎明蚕食,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浓。
白观肩背徐徐绷直,银光乍现,奔雷剑笔直往忆情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