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西郊围场。
驿站中,穆云轻坐在容颖下首,屋中是好几位东都其他世家的夫人小姐。
此行前,容颖便特意同她提起过,此行要见一见旁的世家夫人小姐,若是和哪家的小姐彼此得了对方眼缘,说不准还能有个手帕交。
穆云轻心知这是容颖想要将她介绍给其他东都名门,想要拉着她融入这里,自是不会拒绝。
可半日下来,到底兴趣寥寥。
反而是同近日来同在崔家的屋檐下,亲近了不少的温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渐暗,各家的夫人小姐纷纷请辞,唯留下了王家的夫人,王氏。
容颖惯常与她交好,见她留下,也不以为意,依然笑着招待,闲话家常。
直到,王氏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端坐在王氏下首的穆云轻,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容颖顺着她的目光,同样看向自己的女儿。
云轻,确是个极懂事的好孩子。
可当娘的,这么多年不在身边,女儿越懂事,她便越是心疼。
王氏笑着,退下了腕间的一只手镯,道:“好孩子,今日见了你喜欢得紧,便将这镯子送与你戴吧。”
穆云轻闻言微怔,纵她并不如何知晓东都名门间交往的规矩,也知晓,初次见面,便要送这般贵重的东西,许是有所图……
一旁的容颖见状,神色下意识便是一冷,温妗亦微微凝起眉。
可也不过是片刻的神色变换,容颖便恢复如常,笑道:“太贵重了,怕是不妥。”
王氏闻言,亦不勉强,面上依然含着恰到好处的笑,道:“只是实在喜欢这孩子。”
“既然不妥,那便罢了。”
容颖微微颔首,见她识趣,神色微缓,道:“王夫人若是喜欢云轻,倒是可以常来崔府做客。”
王氏笑着点头,又是寒暄了几句,王氏站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不再叨扰了。”
“哪里的话?”
容颖亦是站起身,将王氏送至门边。
可却是王氏刚刚出了门,容颖转过身,神色便淡了起来。
穆云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时有些茫然。
上一世,她虽在东都五年,实则却并不常出门,更极少参与东都世家名门间的宴会往来。
况且,上一世时,她的身份是燕北逃难而来的流民,因长相有那么几分像温妗,这才勉强入了侯府,成为侧室,也自不会有人同她说“喜欢她得紧,想要送她镯子戴”。
见穆云轻望向自己,容颖再次笑了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没什么。”
“无功不受禄。”
“那镯子贵重,收了确实不妥。”
这是不想说了,穆云轻点了下头,并未追问。
陪着容颖用过晚膳,穆云轻与温妗一道退出容颖的房间。
路上,穆云轻视线微转,看向温妗,问:“方才,王氏是何意?”
“母亲又因何不悦?”
温妗抬目看向她,眼中划过一抹无奈,笑道:“母亲既不想让你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
穆云轻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她知道,温妗会告诉她的。
哪怕因着上一世五年来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面对温妗时总有那么几分别扭。
但理智上,穆云轻从来都知晓,那些她被迫一个人承载的不愉快的过往,其实都与温妗没有任何干系。
而且,短暂相处,若是没有那些过往,穆云轻想,也许,她真的会拥有一个容颖口中所谓的“手帕交”。
温妗看着她,顿了片刻,到底败下阵来,道:“当初我与母亲初见。”
“母亲便说喜欢我得紧,送了我一只手镯。”
穆云轻怔住。
她还以为是什么……
穆云轻一时无言,原来是隐晦地表达结亲。
注意到她的神色变换,温妗不由笑,夜色下,女子声音温婉,吐气如兰,道:“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儿。”
“也觉得,结亲娶亲什么的最无聊了。”
“那会儿只想脱离温家,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
温妗说着,眸光间不由带上了几分回忆。
穆云轻抬目望向她,这段时日,她已是知晓,在东都,还有幽州,温妗名下各有一间医馆。
医馆中既有已经能为人诊看的大夫,也有学徒。
温妗有时会去坐诊,医馆中的大夫有解不出的疑难杂症,也会到崔府请教于她。
穆云轻在燕云关时曾见过张启的起死回生,来到东都后,也数次见在温妗的妙手之下,已是只剩下一口气的病人几日后恢复大好。
她佩服温妗,可如今,不知怎地,又有那么几分羡慕她的自在。
“其实我很佩服你。”
温妗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女:“我见过你和燕北军一同训练。”
谁又能想到,看着身形纤细的少女,在训练中长枪舞动间,便是魁梧健壮的兵卒亦要避其锋芒。
比她个头都要高的长枪,却能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而且,温妗知道,穆云轻舞的,绝不是花架子。
她也并没有忘记,身侧少女那天赋异禀的气力。
穆云轻闻言,怔了怔,下意识道:“我也有段时日没有练枪了。”
话至此,穆云轻声音的尾调下压。
裴言川之前送给她的兵法,她圈出来好几处的不解,但也并没有机会见到裴言川。
温妗在此时抬手,轻揽了揽穆云轻的肩。
穆云轻抬目看向她,昏暗夜色中,温妗一双杏目柔和而又不带任何攻击性,只笑着看向她,道:“想练便练。”
“你来参加春狩,明日可要亲自下场吗?”
-
次日,春狩正式开始。
围猎场上,天成帝高坐上首,下首则坐着一干的文武大臣以及女眷。
穆云轻依然坐在容颖的下首,与温妗并肩。
落座后,穆云轻的目光不经意扫向上首,却是倏然一顿。
天成帝的右手侧,裴言川一身绛紫色蟒袍,姿态闲适坐于上首。略偏深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却愈发衬得男人容颜如玉,风姿天成。
与以往惯常的白色战袍不同,此刻的裴言川身上少了太多在燕北时横枪立马、饮马星河的少年意气,平添了皇族中人才有的矜贵与雍容。
穆云轻不知要如何形容如今裴言川的变化,看向上首时的目光不由便有些久。
直到,裴言川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她看过来,随后比了个手势。
手势隐晦,旁的不知情的外人或只当裴言川是随意动了下手,穆云轻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燕北军军中演习时同袍之间给彼此的手势:我这边顺利,你呢?
穆云轻同样缓缓动了下手,表示“一切顺利”,随即低垂下眸光。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却以着不被人察觉的方式交谈,莫名地让她心跳得有些快。
裴言川坐于上首,眼中不由漾出星点笑意。他有听闻,她近日在崔家,还算顺心。
裴言川目光微转,却是与穆云轻身旁不远处的崔仲正对上了视线。
男人目光不善,此时正盯向他,神情冷峻。
裴言川与他对视,不躲不避。
当初,她身世未解,心中惶然,他不欲趁人之危,更不愿,借着她对自己的敬重与信赖,做些旁的什么。
可如今,燕北大事已了,她又已是回到崔家,心中安定。
那么他,为什么不能?
崔仲看向裴言川的目光越发冷锐,可最后,到底是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坐在自己妻子身侧的穆云轻,平生第一次觉得,裴言川统领燕北军,与狄族相抗近六载,直至将狄军赶至哲木山以北,在燕北百姓心中宛若神明,当真可恶。
坐于天成帝下首另一侧一个明显草原服饰的男人在此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拉着另一个同样衣饰华丽的娇俏女子走至正中。
男人微微俯身,朝天成帝道:“小王利班大王子,参见大魏皇帝陛下。”
“再过半月便是皇帝寿诞,父王特命小王携礼,为皇帝祝寿,不想有幸赶上大魏春狩。”
“这是我表妹,利班郡主,姜敏。”
利班大王子言辞客气,出言有礼,字句间尽是称臣之意。天成帝不由看向坐于自己右首的裴言川。
前几次利班王这个长子来东都觐见时,可没这么客气。
可见敲山震虎。
狄族如今不足为患,大魏若想发兵利班,也不过是想与不想的区别而已。
下首处,一身粉色衣裙的姜敏已是开了口,笑语嫣然,道:“敏敏见过大魏皇帝陛下。”
天成帝笑着点头,道:“利班王有心了。”
他看向下首处目光不自觉便要往自己右手处飘的利班郡主,不由有些好笑。
利班王长子与郡主重新落座,下首处礼部的官员开始着手春狩进一步的流程。
天成帝则是看向自己身侧的裴言川,难得揶揄,道:“利班这是想与大魏和亲啊。”
裴言川神色不动,闻言,淡声道:“利班王若是真有此意,大魏亦有不少的青年才俊。”
天成帝了然,知道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索性不再多提。
只转念间,天成帝想到那一日自己所见,不由得再次偏过头,看向自己的侄子,问:“那崔家的幺女在燕北时立下的战功,朕是要怎么赏啊?”
裴言川闻言,却是难得静了片刻,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那道倩影,半晌,才又看向天成帝,道:“我问一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