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金銮殿。
崔颐和容颖神色复杂,看着礼术周全,朝皇宫上首天成帝跪拜行礼的钱氏与穆青,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们一行人,跟随裴言川的暗卫指引,最终在一家酒楼找到了钱氏与穆青。
酒楼是东都最好的酒楼,花阁楼,私下却是皇家的产业,来这里用膳的无不是东都的王公贵族,轻易便要一掷千金。
钱氏与穆青二人,却能在花阁楼的后阁闲居,已是足够令人惊异。
待到看清他们一行人找上了门,要讨一个解释时,钱氏更是从抽屉中取出了一道明黄圣旨,还有先皇还在世时常佩戴的一枚软玉。
容颖见到钱氏与穆青,本是气得眼睛都红了,将她的宝贝女儿从她身边硬生生抽离十五年啊……
让她们母女这么多年,骨肉分隔。
只到底是碍着他们对云轻养育之恩,这才勉强忍耐。
可当看到先皇遗旨,还有那枚软玉时,别说是她们夫妇,便是连裴言川的神色都是微微一变。
从花阁楼,一路步至皇宫,穆云轻只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并不懂那枚软玉的涵义,也看不懂崔氏夫妇的欲言又止,她只看到,钱婆婆甚至都没有辩解上哪怕一句,看到她与崔氏夫妇站在一处,已是神色了然。
于穆云轻而言,她是真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素来慈眉善目的钱婆婆,与秉性刚直的穆青,和那些卑鄙无耻、心狠手黑的拐子结合到一起。
可事实,却仿佛便是这样……
天成帝近日早已是听闻了,清河崔家找到了年幼走失的幺女,竟还是在北望的军营中找到的。
北望昨日还同他提起过,那姑娘从军期间是屡立战功,哪怕女扮男装隐瞒身份是过,却是过不掩功。
方才陈秉元也向他禀报过了,验看的结果,确是崔家走失的女儿无疑。
天成帝看着钱婆婆手中拿着的一卷明黄圣旨,一时不知这皆大欢喜的认亲环节,怎么还认到了自己的面前?
何况,他似乎,并不曾给这老妇颁过旨吧。
天成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钱氏与穆青朝天成帝跪拜见礼后便先后站起了身,在偌大的金黄宫殿上行止坦荡,无半分拘谨。
“陛下许是不记得民妇了。”
钱婆婆平声开口,道:“民妇钱媛,先帝在时,曾是宫中的尚宫。”
此言一出,四下俱寂。
天成帝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
先帝在世时,推出了宫中女官制度,由女子掌内帏。条令刚刚搬出时,几乎是遭到了满朝文官的反对,可时至今日,宫中的女官制度已是完备至极。
而经由此,内宫之中,才算是真正避开了朝堂文官上下的耳目。
先帝颁布女官制度时,天成帝尚且年幼,但钱媛这个名字,却不可谓不如雷贯耳,是当初第一批女官中的尚宫,主内殿大小事务,亦是后宫诸多女官之首。
“先帝病重时,担忧国本,曾找开山寺的掌寺算了一卦。”
钱媛神情平静,不见半分众人变换目光注视下的局促,亦无曾为昔日女官之首的自得,只续道:
“掌寺起卦,却言大魏危矣:国土沦落,民生不保,国将不国。”
天成帝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
这话若是换做旁人来说,诅咒大魏国本,便是被砍十个脑袋都是不够的。
可由钱媛来说——
她手上还有先帝的软玉和遗旨,那便是截然不同。
开山寺的掌寺,世外的高人,得道高僧,几十年前,先帝还在世时,便曾窥测天机,预测出陕北地龙。
也亏得是他,那时陕北上下数以万计的百姓才得以保全。
而二十几年前,他竟还说过这话?
天成帝一时只觉坐下的龙椅都不安稳了起来。
“先帝问掌寺何解?”
“掌寺再次起卦,言破解之法,便在云轻。”
崔颐立于一旁,闻言,深吸了口气,这话若不是从钱媛口中说出,又有先帝与掌寺在其中,他只想道一句荒唐。
彼时阿纭才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
“将云轻便只当做燕北平民家的女儿养大,待到她年过二十,方可完璧归赵。”
“而我与阿青,则须在她及笄过后离开。”
“但前十五年间,一切需尽如云轻所愿,教养成人。”
钱媛平静地将一切尽皆倒出,彼时,她还不懂掌寺口中的“尽如所愿”是何意,直到,云轻自幼便对习武所表达出的超出寻常女儿家该有的热爱与痴迷。
钱媛的目光下意识看向立于一侧,怔怔望向自己的穆云轻,微叹了口气,随即跪了下来:“民妇尽按当初先皇的旨意行事,只除去一条。”
穆云轻听至此,轻咬住下唇,已是知晓了是哪一条,果然,便听钱媛续道:“云轻及笄时,民妇放心不下,因而并未离开。”
“阿青曾劝阻民妇,是民妇执意不听。”
大殿安静,钱媛垂首,跪在正中,哪怕已是迟暮之年,却依然肩背笔挺,不失半分当年五品尚宫的风骨。
殿中一时陷入死寂,每个人脑中尽是思绪纷杂。
穆云轻想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钱媛确是没有同穆青一同离开,她放心不下钱婆婆迟暮之年孤苦伶仃,因而虽确是有过女扮男装从军的念头,也很快被她压下。
可那时,她亦是什么都不知晓,即使从军,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用吧。
可却确如那掌寺所说,上一世,国土沦落,民生不保,国将不国。
燕云十六州之地,尽皆落入敌手;燕北百姓,逃出生天者十不足一;新帝即位,满脑子吃喝玩乐,三载不朝,朝政完全落在几大文官手中,赵煜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这一世,她从了军,倚仗上一世零碎知晓的信息,上一世雄霸燕北的呼延婴如今已是葬身火海,狄军亦尽都退到了哲木山以北……
崔颐与程颖半信半疑,天成帝目光盯向跪在地上的钱媛,想到几日前北望刚同他说起的穆云轻屡立战功,目光下意识望向自己的侄子,可这一看之下,却是一愣。
北望看崔家小女儿的这个眼神……
天成帝下意识再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怪他如今听着燕北沦落之难没什么实感,如今的狄族已是不堪一击,被北望直赶到了哲木山以北。
狄军别说接近燕云关了,便是连草原都不得踏足半步。
一直沉默不语的穆青在此时开了口,替钱媛求情道:“钱氏在云轻及笄后半年,亦离开了,还望陛下……”
天成帝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问:“钱媛曾在内宫做尚宫,你呢?”
穆青一顿,随即肃容回道:“穆青,正五品御前侍卫。”
天成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当初不离开,如今你们二人,当也是官途坦荡,前路顺遂吧。”
“父皇的遗旨怎么说?”
天成帝话头一转,看向钱媛手中的明黄卷轴。
钱媛闻言,站起了身,将手中的圣旨缓缓打开。
四周的人见状,尽皆跪了下去,天成帝也从龙椅上站起了身。
“凡崔氏所求,无不允诺。”
钱媛的声音虽已苍老,但九字说出,在空寂的金銮大殿中央铿锵而有力。
穆云轻跪在地上,一时只觉百感交集。
上一世在东都时,她听说过先帝的许多传闻,知晓他是仁明之君,在位十几年来做了许多于国于民皆有益的实事。
而对她的安排……
穆云轻心中微叹,遑论上一世,单说这一世,便是如那掌寺所言,重生而来的她,成为了转机,成为了那所谓的破解之法。
穆云轻偏转过头,看向跪于原地神情怔忡的容颖,以及她的身侧,同样神色复杂的崔颐,轻轻咬住了下唇。
也许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便是他们夫妇了吧……
天成帝重新坐回到龙椅上,看向跪在下首的几人,大手一挥:“都平身吧。”
“崔颐。”
天成帝看向站起的同时将自己的妻子扶起的当朝御史崔颐,思忖了片刻,道:“父皇遗旨中的这个崔氏,指代并不明确。”
“既可以说是崔氏女,也就是令千金,亦可理解成崔氏一族。”
天成帝摸着自己的下巴:“朕寻思着,你们夫妇这些年也不易。”
“晋安一个世家公子,偏就和刑狱杠上了,是为了什么,朕也有所耳闻。”
“父皇和掌寺既都说了破解之法在于云轻,北望昨日也同朕说了,云轻在战场时屡立战功!”
“朕便允你两诺,你看如何啊?”
天成帝话语随意,一边摸着下巴寻思,一边道。
崔颐张了张口,天成帝过于体恤,以致于他原本打好的腹稿都无处发挥,更何况,钱媛连先帝和开山寺掌寺都搬了出来。
天成帝倒是难得见素来在金銮殿上口若悬河的崔御史这般张口结舌的模样,不由一乐。
崔家一心为国,后代子孙虽少,却都是栋梁之才,早在父皇还在世时,便已成为了心腹肱骨。
因而,天成帝也不如何担心,这许下的两诺将来会有害于民。
因而一拍桌,便这么决定了下来。
事态解决,一行人走出金銮殿,俱是神情凝重,穆云轻却是抬步,直朝钱媛和穆青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