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戏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岑皎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又恐他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在他手心缓慢写道:走。
这是要他快些走,不要再纠缠的意思。
方休抿着唇,眼眸漆黑,深不见底:“更深露重,小侯爷也早些回去。莫让侯爷侯夫人,还有表姑娘忧心。我们便先回了。”说罢一拂衣袖,牵着岑皎转身就走。方衡没有阻止,只是俯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唇角微勾。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他这位不近人情的大哥,居然也有迫切想要守护的存在。
他可太好奇了。
回去的路途依然是岑皎坐在车厢内,方休与车夫并排而坐。冬夜到底冰冷,就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风吹,岑皎坐不住,掀帘与他商量:“大公子,外边天冷,进来坐坐吧。”
方休仍然拒绝:“不必。你若是冷,匣里还有熏香,点上会暖和些。”
她依言打开匣子,果然看到一个精致的莲花博山炉,是她喜欢的样式。待香气弥漫开来,居然是她颇爱的花间露,不免惊喜:“是阿薇告诉大公子这些的吗?”
她其实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和方薇提过这些,但方休想要知道她的喜好,只有方薇这一个途径。
方休默了默,很想告诉她这是他在积年累月的思念里揣摩出来的。但他无法开口,只能默认。
岑皎捧着香炉,心情难以平复,道:“我也许久没有见她了。不知大公子可否替我问问阿薇,愿不愿意到庄子上来赏赏野趣?”
只有车轮轱辘的声音,和马夫时不时挥鞭发出的清响,没有他的回应。
岑皎还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他没听见,刚要重复一遍,就见他忽然掀帘而入,一声不响地在身边坐下。
他生得人高马大,车厢立刻狭窄起来。岑皎被他逼到角落,手里揣着的香炉蓦地变得滚烫。
“只请她吗?”他极有压迫感地闯进来,居然就为了这一句话。
岑皎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那...如果李夫人不嫌弃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庄子上看看。最好是初春天没那么冷的时候,田里泛了绿...”她越说越兴奋,眼睛弯成两弯如钩,可偏偏话里就是没有他。
方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羞恼。或许是因为唯独他把假戏当了真,危机一解除,她就立刻恢复清清白白、与他毫无干系的模样。
那时情急,他喊了她“阿皎”,一个两世都只能独自在内心咀嚼的称呼。他承认他这么喊是故意的,是故意想看她的反应,并隐隐期待着她的回应。
事实是,她毫无反应。并且在看到他精心准备的香炉后,第一个想到方薇。
巨大的挫败感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在她心里,谁都可能把她放在心上,唯独他不可能。
凭什么。
他把感情压抑得太久太深,如今只是倾泄了一角,都让坐在他身边的岑皎感到不适。
她不明白方休突然的转变是为什么,他从不对自己流露出攻击性,以至于她快忘了他是武将,是在刀尖舔血的人。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陌生。
发现她频频眨眼,眼眶有泛红的趋势,方休顿时收了所有情绪:“眼睛怎么了?”
“无事...”岑皎摇头,身体下意识后缩,拒绝他的靠近。
方休一愣,眸光逐渐暗淡。
他就知道,她厌恶他...之前只是迫于无奈才与他周旋...他以为,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他们起码算得上朋友。却不想她还是本能地排斥他。
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者。
方休不愿继续与她共处一室,这让他十分难堪。可才要起身,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勾了回去:“大公子也想一起吗?”
见他动作果然停滞,像是专门等她这一句话挽留,岑皎忍俊不禁道:“我以为大公子日日来庄子上,已经不把自己当客人了呢。”
哪里像刀尖舔血的将军,分明是护食的稚子。旁人有的他也一定要有,不然就会不高兴。
方休忽然明白过来何为脸热。他轻咳一声重新坐下,佯装无事发生,岑皎却难得促狭:“是否还要去府上送一幅拜帖?不请自来?可不能辱没我们方长史的名声呀。”
她以为方休会恼,会羞,但没料到决心不再伪装的人会说出怎样的话。
被她话中轻飘飘一个“我们”激得心潮澎湃,方休深吸一气,看着她的眼眸郑重道:“不必。我更希望下次能与你一起往侯府递拜帖。”
两个人,以一种名义。
这回轮到岑皎怔住了。她不免联想到方休说的,会带她回去见侯爷和侯夫人的怪话,以及那两声暧昧不清的阿皎。
难道不是她的错觉,亦不是他逢场作戏的谎话。
岑皎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怎么可能,他们从前十多年毫无交集,就算最近因为她刻意亲近没有那么陌生,但也不至于到,产生逾矩的感情。但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遇见春风的野草,疯狂生长。
一时车内极静,岑皎却按着自己的胸膛,唯恐心跳声太大,让方休发觉到异样。
她要如何回答?或者干脆不答?这段时光离了侯府,离了病痛,她的心太安逸,以至于甚而产生了如此复杂的情感。
方休一直望着她,自然把她变换的神色收入眼底。看着她悄然蔓上脖颈的红晕,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她对他,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旋即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如果有的话,为什么绝口不提少时情谊?
会不会是因为,她忘了。但又隐约能想起来一些,所以才会和方薇提起白碧照水梅。
如拨开云雾,豁然开朗。
他忽然觉得前路不再艰难。
那么他是不是只要带着她一点点拾起回忆的碎片,就能在她记忆里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他们之间的坚冰会消融。而那时,才是阳春三月,烟花时节。
岑皎屏息凝神许久,像是在等方休继续说下去,却又怕他真的逼问自己。
过去十多年,她只与一个方衡有过如此复杂的纠缠,可偏偏他还是方衡的庶兄...她有些茫然,反问自己是非和隆安侯府过不去吗?
但倘若真的要她坦言,她会拒绝方休吗?
她不知道,于是十分渴望着谁来推她一把,将她逼至退无可退,再直面自己的心。
方休却沉默了。她无端有点讨厌他这不合时宜的沉默。
回到庄子上已是亥时,周遭农家都早早睡下,只有他们的庄子还有人秉烛等待。
马车驶入的动静不小,一直在门口等候的怀夕听见声音急忙赶出来,见了岑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查看她的脸色,确定她没有发病才松了一口气。
岑皎问她:“怀星呢?睡着了?”
怀夕道:“没呢,在屋里头绣花。”
岑皎点头,余光瞥到方休的身影,想起自己给她们都买了糖画,笑道:“对了,我在路边看到有人卖糖画,嘴馋,给你们也买了。”说罢也不和方休招呼一声,径直从他腰间糖袋里取出两根糖画。
方休和怀夕都是一怔。前者困惑于她为什么不使唤自己,后者则困惑于,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对大公子这么不客气了。
再去看岑皎的面容,虽然还是轻轻浅浅的笑,怀夕却莫名琢磨出一股暗恼。她的眼神落在方休身上,疑心出门一趟这两人生了口角,便十分护主的挡住岑皎的身影,毫不留情地送客:“夜深了,大公子请回吧。”
她可不会再对这些家伙客气了。反正客气也只会招来如方衡一般的得寸进尺不识好歹,那她还不如替姑娘出了这口恶气!
方休自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哪条天条,让主仆二人都对他爱答不理,只好又吹着冷风回去了。
他走后,怀夕先是服侍着岑皎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再一边替她绞发,一边试探着问:“姑娘,大公子他...可是哪里冒犯了您?若他对您不敬,我们便去找太子殿下讨回公道!若是太子殿下偏袒他,我们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总归会为您做主的!”
岑皎却直摇头,什么也不说。过了许久,怀夕都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怀夕...你觉得,大公子人怎么样?”
此话一出,怀夕之前讨伐的气势就没了。她愕然道:“大公子和您摊牌了?”
她是一早看出来方休对她家姑娘别有用心,可姑娘明显不愿再沾情爱,她便没有多说。但怀夕没想到的是,有的人平常看着寡言寡语的,一到关键时刻就能说会道了。
怀夕自然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但怀星这丫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嘴里“咔咔”咬着糖画,举双手赞成:“大公子人挺好的呀,比小侯爷上心多了,除了三姑娘也没有什么别的妹妹。”
岑皎好奇她什么时候被收买了:“你之前不是还说人家像牢头吗?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改了口风?”
怀星瞪大眼睛控诉:“姑娘!我是那种人吗?我是仔细观察了大公子的行为才得出这番结论的!”
说罢还真一一列举了在她看来十分贴心的举措,可惜她说一项,怀夕就要皱着眉反驳一项,两个人眼见着就要掐起架来,岑皎不得不叫停:“都别说了、都别说了,夜深了,都睡吧。”说完一手搂着一个,三人一齐倒在榻上。
黑夜静谧无声,过了会,怀夕忍不住问:“那姑娘,您是怎么想的?”
岑皎默。
她想起初见时方休替她解围,想起自己的病因为他而痊愈,想起诗会上他为她弯弓,想起那一夜她纵马而返瞧见的寂寥背影。
脸颊微微发烫,虽然无人看见,但她还是扯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偏偏又想起他那位故人。
心中无端发酸,岑皎轻轻哼了一声:“不怎么想。”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凭什么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