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皎一怔,未料到会对自己发难。昨日侯夫人并未到场,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并未全程和方薇待在一处的?
侯夫人并没有如愿在岑皎脸上看到惶恐的神色,凝眉道:“衡儿,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人不应该好端端在你眼皮子底下待着么,怎么能走失了?”
方衡:“母亲教训的是,儿知错了。”却只管认错,一个字也不提自己知不知道岑皎的去向。
在他看来,岑皎就算和方薇分开一段时间,那也必然是和皇后会面去了。既然母亲不喜岑皎,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这事为好。
周漾撇撇嘴,嗔道:“姑母,表兄昨日忙着主持大局,哪有时间照看岑妹妹呀。我倒是觉着,岑妹妹这样聪明的人,又是和林姑娘斗诗,又是和伦王相谈甚欢,哪里会走失?岑妹妹美名远扬,爱慕者数不胜数,保不齐是受邀和故人吟诗作对去了,才没理会我和三妹妹。”
话说得详尽,竟比岑皎本人更知道她昨天干了什么。听罢姑侄俩的一唱一和,岑皎隐约猜到侯夫人的意图,索性保持沉默,想看看侯夫人还能说出什么来。
果然,周漾递了话头,侯夫人便接着道:“怎么又和伦王扯上关系了?从前不光与太子殿下有往来,和伦王爷也关系匪浅?”
竟是在这等着她。
岑皎只觉得荒唐。怎么满京城的权贵,诸如伦王和侯夫人,都只会盯着她一个孤女的终身大事不放。只不过一个盼着她嫁给太子使太子身败名裂,一个盼着她千万不要嫁给自己儿子。她时而是烫手山芋,时而是救命稻草,真真可笑。
还不等岑皎出声,方薇先站起来替她解释:“回母亲的话,伦王爷是林姑娘请来的帮手,岑姐姐忙着替小侯爷挣一本书呢,哪里有功夫去和伦王爷‘关系匪浅’?”语毕,她转向周漾,“至于后来,表姑娘忘了吗,岑姐姐因为身子不适去看太医了呀。”
诗会上多的是天潢贵胄世家名门,周漾家里充其量是新贵,连隆安侯府都不及,故而不敢吭声。方薇还以为她学聪明了,没想到回来就打小报告。
周漾“哼”了声:“岑妹妹前些天不还说身子好了吗?怎么时好时不好,唬人的也罢了,别不是回光...”她自觉失语便没了声。
侯夫人听了通她们你来我往夹枪带棒的话仍是不满意,将眼神落在方衡和岑皎身上,看样子是非听他们解释不可。岑皎知道方衡在这种事上一惯不会忤逆侯夫人,道:“我确是因为身体不适在御医处坐了坐,一直坐到后来走水,因为地方离的远,和三姑娘和表姑娘汇合时便晚了些。”
“御医...”侯夫人眯起眼,问,“衡儿,你们太学院诗会还动用了太医院的人?”
方衡道:“毕竟人手众多,还是备了一二大夫以防万一的。”他没有正面回答侯夫人的话,也不说明自己请的是普通大夫还是象征皇权的御医。
但侯夫人哪里听不出来自己儿子话中意思?只见她缓缓搁下手中银箸,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在一片沉寂的此间尤为刺耳。
方芷被吓得口中食物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还是岑皎取了茶喂她喝下,缓解了小姑娘面上的涨红。
做完这些在侯夫人看来十分无礼的举措,她才接着道:“是太子殿下带来的御医。”
正中侯夫人下怀。
侯夫人道:“哦?原以为你是个拎得清的。你可知你父亲出了事后人人自危,只有侯府念旧情愿做你的护身之所,如今你既投了侯府门下,出去就代表着侯府的脸面,不该再和你父亲那些故人来往。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太子纠缠不清,是想拉侯府同你父亲一起下水吗?”
岑皎心中一派悲凉。她原以为这些时日自己已经尝够了人情冷暖,却不想侯夫人还能说出更歹毒、更伤人的话。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她和方衡有一纸无人认的婚约,而这份婚约在侯夫人看来拖累了她儿子的大好前程,就要平白受许多人的厌弃。
事到如今,就是泥做的人也要长出一身反骨。不是不想要她这个儿媳吗?巧了,她也不稀罕做什么未来的侯夫人,她深知太子荣登大宝只是时间问题,而她只要在那之前维系着“方衡未婚妻”这个名头就可以了。
方衡不明白母亲今日为什么来势汹汹,向岑皎投去关切的一眼,但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别的话一句也不肯说。
倒是一直沉默的方休开了口:“侯夫人,右相乃殿下恩师,此次远行边关是受陛下所托前去监军,并非您以为的罪无可赦之人,还请您慎言。”
他虽然满口尊称,但积年累月的上位者气息让侯夫人感到不适。
侯夫人皱了皱眉心。她当然也听说过“监军”这个名头,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圣上为右相扯的一块遮羞布,毕竟那日东厂卫火烧岑府的光景,京中众人有目共睹。
可是...方休立在她面前,神色平静,不似有假。
侯夫人的心不禁动摇。她这个庶子似乎颇得太子器重,那么他能够探听得一些隐秘的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他也是侯府的人,总归不会害了自己家。
想到这一层,侯夫人对方休的话已经信了一半,但这不代表她会轻易放过岑皎:“父母不在身边,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有义务替他们教导你。我听阿漾说你在众目睽睽下和人斗诗,还争得面红耳赤。你需知身为闺阁女子应当娴静,那些虚名能给你带来半分好处吗?只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引来轻浮之人的觊觎。”
总之岑皎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也不及她的亲亲侄女好。
岑皎从前总是受着这些平白的指责,但她今日不想忍了,直截了当道:“好处应当还是有一些的,譬如,能为小侯爷挣来荀祭酒的青眼。”
方衡一怔,还没等他开口让岑皎停下,侯夫人先发问:“这和衡儿又有什么关系?”
岑皎笑了,这笑不似往日的淡薄或明媚,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小侯爷没和您说过吗?荀祭酒似乎对他颇有误会,小侯爷特意请求我一定要从林姑娘手里赢下那本《鹤闻堂笔录》,好让荀祭酒对他改观。”
“恰好荀祭酒也曾听过我的‘虚名’,不然明日的登门拜访小侯爷就只能只身前往了。那样的话,侍讲学士一职还落不落得到小侯爷头上,可就不一定了。”
侍讲学士虽是从五品,但到底能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隆安侯府是自老侯爷那一代才起来的新贵,根基浅底子薄,远不如岑家。老侯爷武将出身,方衡却自小走的文路,他能走到今天很难说没有岑家的照拂。即使岑家落败,方衡依旧能从这个“岳家”的骸骨上捞到不少好处,只是诸如荀祭酒等人早看穿他的伎俩,因此对他不喜。
这些都是方衡不知道的。如果明天她和他一同拜访荀祭酒,方衡能不能得到侍讲学士一职,或许全在她一念之间。
她想给方衡最后一次机会。
她想看看在所谓小侯爷的尊严和亲近之人之间,他会选择什么。她甚至没有把自己定义成心上人或者更重要的关系,只是亲近之人。
侯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明日你不许去!衡儿也不许拿那什么笔录去!区区侍讲学士,没有你,我儿还当不成了?”
不同于侯夫人的勃然大怒,方衡显得平静许多:“母亲息怒,阿皎只是在与你玩笑,你何必当真呢?况且将来我与阿皎夫妻同体,阿皎如此聪颖,慧名在外,夫复何求?”
听似宽慰的话语落在侯夫人耳中简直是火上浇油。侯夫人拍案而起,怒道:“夫妻同体?侯府可请不起岑姑娘这尊大佛!她身体不是好了吗?想必可以和她那丧家犬般的家族在黄沙里相聚了吧!来人啊——”“母亲!”方衡扬声道,侯夫人被他话中的冰冷慑住,顿了一瞬。就是这一瞬,理智盖过冲动重新回笼。
侯夫人生生压下胸腔中的怒火,努力维系着表面的平和:“...来人,给岑姑娘添茶。”
“还是不了。”岑皎在满座惊愕中起身离席,欠身行礼后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往外走。
眼见侯夫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滔天怒火又要卷土重来,方薇急忙去拉她:“阿皎...”
方衡的眼神也彻底冷下来,望着她的背影不发一语。仿佛只要她离了这间屋,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就永远不会原谅她。
岑皎知道了方衡的选择。
但她离席不是因为早就改变的方衡,而是因为侯夫人口无遮拦的那句话。
她怎么敢,那样评价父亲母亲?丧家之犬?
隆冬已过,暖春将至,岑皎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依旧是无边的冷风,吹了整整五个月,从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日,一直吹到如今。
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她以为身上的病好了,可原来病的最重的,是心。
忽然,有人替她遮住飘零的细雪,带着一丝温度铺面而来。
恰好融化了眼睫上的细雪,在眸中荡起一层涟漪。
方休低头,与她目光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