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江与辰出了房间,快步走到方如逸屋子前,叩了叩门:“方姑娘,是我。”
门开了,余照笑着对他一福:“沈馆主怎么来了?”
江与辰面露惊讶:“原来你也在,我正要和你家姑娘说,让你替我把把脉。”
“沈馆主可是身子不适?”方如逸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江与辰探头过去:“这几日我总觉得心口堵的慌。”
“照儿,快让沈馆主进来。”
余照忙请他进屋,却不奉茶,而是把随身带着的小药箱提了过来,拿出脉枕给他垫在手腕下,指尖搭上脉去,细细地听。
江与辰的目光在屋子里打转,看了半晌却没瞧见方如逸,赶紧问余照:“你家姑娘去哪了?”
余照仍在认真听脉,没有答他。
他静了不过几息,又忍不住皱眉道:“你家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我都无妨,倒是你,几次三番打扰医家听脉,心口堵的毛病还想不想好了?”
方如逸掀开帘子,从卧寝出来,刚才她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算帐,被帘子挡住了身形。
见她出来,江与辰眉头舒展,空闲的那只手拖了张椅子来,想让她挨着自己坐,可方如逸却绕过他,立在余照身后。
“照儿,沈馆主的心口可有大碍?”
余照回过神来,收起脉枕,缓缓摇头:“方才奴婢听了许久,沈馆主的脉象沉稳有力,身子康健得很,许是奴婢医术不精,实在瞧不出为何心口会堵的慌。”
“既然脉象没什么大碍,多半是无妨的。”江与辰神色轻松。“如逸,你房中用了什么香?闻着甚是舒爽,我一到了你这里,心口也不堵了。会不会是我屋子里太憋闷的缘故?”
方如逸给他倒上茶来:“我只用了些梅花香,莫不是入伏后山南潮热,你的屋子里也灌了湿热之气?”
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卧寝,再出来时,手上提着一只玲珑香囊:“我用的就是此香,你房中憋闷,不如多多开窗透气,再把这香囊挂在床头试试。”
江与辰小心地接在手中,嘴角含笑:“若这梅花香真有奇效,等回了京,你再……”
他本想说“你再送我几个”,可那样一来,自己便少了个寻她的借口,忙扭转话头道:“你再要做香囊时,记得喊我一起去买花料配香。”
没等方如逸回答,余照却先笑了起来:“沈馆主,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姑娘去香料铺子,只怕会让人以为,你是姑娘的官人……”
“照儿!”方如逸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
余照自知失言,慌地对他们跪下:“姑娘,沈馆主,是奴婢脑子糊涂了诨说的!姑娘和沈馆主清清白白,就像……就像兄弟姐妹一般!”
“兄弟姐妹”这四个字,听得江与辰心中别扭:“余照,我和如逸哪里就是兄弟姐妹了……”
方如逸正色道:“没错,沈馆主家世显赫,此番与我们同行,虽说做的是护卫,可到底是人家对我们一路相救。他于我们,不是什么兄弟姐妹,而是恩人,得敬着尊着才好。你怎可拿那些没来由的话笑他?”
“姑娘,奴婢知错了。”
余照抹着泪,对江与辰道了千万个歉,方如逸才许她起身。
江与辰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自然不想同方如逸做什么兄弟姐妹的,也更不愿当什么被她仰头敬着的大恩人。
他不过是想让她能和自己并肩坐着,一起喝上几杯凉爽的花茶,闲话一回消消夏。
方才余照的那句玩笑话落在他心头,他并不觉得僭越,反而生了丝说不清的欢喜。可没等这欢喜跃上眉头,却被方如逸踩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江与辰有些怅然若失,握着香囊起身道:“我从不在意这些的,余照只是玩笑了一句,何必如此苛责?罢了,我先回房,你也别再说她了。”
他脸色低沉,快步走出房间,方如逸只当他是被余照的话给气着了,但念着两人半个多月来同行的情谊,不愿明着发作。
关了门,余照却哭得更加厉害,拉住方如逸不肯起身:“姑娘,奴婢是不是给你惹祸了?都是奴婢该死,沈馆主素日里是个爱玩笑、不计较的,奴婢心里没留神,便昏了头说出那等子诨话来。奴婢也对不住姑娘!姑娘同沈馆主清清白白,却被奴婢这样玩笑,请姑娘狠狠责罚奴婢!”
方如逸叹了口气,伸手扶她起来:“照儿,我心里自然知道你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人活一世,谁能无过?说错了话,下回想着点就行。你待我是极好的,我怎忍心罚你?方才在沈馆主面前,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他见你挨骂,心里出了气,将来也不会苛责你。你可明白?”
余照抽泣道:“姑娘待我的心,我都懂……姑娘,我是真的知错了,沈馆主他,他不会因此责怪姑娘吧?”
“他是个大度的,心里存了气都能回来救我们,何况你只是说错了话?”方如逸拿帕子替她擦泪,柔声宽慰道:“明日你不是还要早起做鲜花饼么?我同你一起去如何?”
余照吸了吸鼻子,拼命摇头:“那不行姑娘,你不会做点心果子,没得把奴婢买的鲜花都浪费了,好大一笔钱呢!”
方如逸无奈笑道:“好吧,那你今晚早点安歇,明日还有得忙呢。”
她推着余照出门,见她进了屋才反身回来,吹了灯,若有所思地躺在床榻上。
屋子里暗暗的,也静谧无声。
若是换了平日,如此好眠的良夜,她定是倒头就睡。
可今日不知怎的,她却只顾辗转反侧。
余照的话在她心头绕了几个来回。
官人……娘子……
后背生了黏腻的汗,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思绪烦乱地翻了个身,心头燥燥的。
此前一想起江与辰,她的心思便只往“护卫”、“好友”、“生死之交”一道上去,从未想过两人之间或许能生出什么风月情浓。
她重活一世,不再是曾经那个对夫君憧憬万分的小姑娘,对情爱的念头也淡了。今生便是嫁人,也得选个门第家世与自己处处合衬的,不会阻止她做生意,若是她不幸一败涂地,也有本事撑她一把。
这位沈馆主的家世自然是不差的,但他活得随性,从未进入京都朝局,自己如何忍心把他扯进来,搅这一滩或许会灭族灭门的浑水?
方如逸深深叹了口气,脑中纷纷乱乱的,她实在弄不懂自己对江与辰到底是什么心思。
恍然间,她猛地惊觉,自己想起婚事时,心里竟全是算计。
她苦笑几声,扯过被褥蒙住脸。
她心想自己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是一个心心念念都是夫君的小娘子,可后来却落得个身中剧毒,乌发稀疏,容颜凋零。
这世上哪有什么良善的人心。
方如逸猛然掀开被褥。
她得算计,她要不顾一切地算计!
若不如此,只怕元轼一朝起兵,自己那只知忠君为国的父亲,会像上一世那样,被他害得彻底。
重活一世,怎可心软,怎可再次被情爱羁累,怎可只顾自己不顾家人。
夜色更浓,枕巾上晕开团团湿泪,方如逸深吸一口气,起身净面。
冰凉的水打在脸颊上,逼得她冷静了不少。
她知道江与辰是个极好的人,热诚爽朗,仿佛冬日里一道和煦温暖的天光,将自己的心也照亮了。
如此侠义之人,她怎可将他拖入泥潭?
素帕在脸盆中来来回回地搅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如这帕子一般,欲静而不得。
她叹了口气。
罢了,能得一日的天光照拂,便算是一日,等将来京都风起,这般舒畅欢喜的日子,只怕求也求不来。
她拧干帕子,在架子上挂好,呆立片刻,才回到床榻上缓缓睡去。
此时此刻,江与辰却还在房中翻来覆去。
暑气腾腾,被褥被他蹬去了床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他仰头盯着床顶,方如逸赠他的那只玲珑香囊正挂在那里,幽幽然地散着梅花香。
好似方如逸正在他身边一样。
都快一个时辰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余照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方如逸为何要对她如此生气?
说起来,自己对方如逸有救命之恩,若按折子戏里演的,救人一命,她便应该以身相许,如今不过是谐谑了一句“官人娘子”罢了,有什么打紧?
难道她就这般想同自己把情谊分个清清楚楚?
还是说她不想报那救命之恩了?
他踢了下那被子,盯着香囊瞧了半晌,心里不大高兴。
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又是暗中出手帮她摆弄何家,给她出气,又是默默为她寻那玄朱海参,替她补上身子的虚亏。
可她却把自己当什么恩人敬着!
他越想越气,整一夜都没得半刻安眠,翌日起身,眼角下爬上来两道颇为显眼的乌青,倒把魏临吓了一跳。
“公子你怎么了?难道身子真的不爽利?昨日余照诊脉了不曾?如何说?”
“她说我的身子好得很。”江与辰没好气地推开他,余光瞥见他手里的盘子,上头堆满了热腾腾的饼。“这是什么?”
魏临把盘子搁在桌案上,自顾自拿了一块:“余照做的鲜花饼,方姑娘特特嘱咐我,多给公子拿上一些。”
“她真这样说?”江与辰似信非信。
“那是自然,方姑娘说,公子待她极好,她心里感激得很。这些不过是小玩意儿,等将来回了京都,定要好生报答公子你对她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