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连声应是,领着张盈进了太子寝殿。
殿内昏黄不明,安息的残香似退未退,内殿里挂着一道灰白色的幕帘,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背影缩在床榻上。
张盈对着内殿行了一礼:“拜见太子。”
那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立在一旁的太监、侍女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
“盈儿?”
元瞻嗓音嘶哑,靠着服侍的太监才勉强站稳。
“臣女听说太子病了,特来探望。”张盈轻声道。
“我没病……”元瞻咳了两声,一名侍女飞快端来一盏凝神茶,可他却摇了摇头。“你们都下去。”
扶着他的太监犹豫道:“殿下,您的身子还虚着,万一……”
“下去。”
元瞻的声音虽说不大,可语气却是威严。太监侍女们不敢再劝,匆匆行了礼,低头走出寝殿。
灰白色的幕帘似乎将元瞻的面容笼在薄雾里,可即便如此,张盈也看得见他眼睑下的青黑。
他从小金尊玉贵,虽是生在皇家,可庆德帝和皇后娘娘恩爱多年,不曾让他受过被父母冷落的罪,更别说皇后的死,来得太过突然。
骤然失母,谁人不痛?
张盈心里生疼,许久才缓缓道:“如今陛下辍朝,上下不安,殿下应当珍重自身才好。”
元瞻没有说话,上前几步,慢慢掀开帘子。
张盈这才发现,他脸上已遍布泪痕。
不知怎的,望着这样的元瞻,她心里突然乱了,想了一夜的劝进宽慰之言,竟半个字也吐不出。
元瞻穿着素色的太子常服,站在她面前,像一株被人用铁丝扭结做曲的天目松,空有一副荣贵的外壳。
“殿……殿下……”
才刚开口,元瞻忽然抱住了她。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没能出口的话也僵在了嘴边。
这不合规矩!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催着她把元瞻推开,可她的双手却仿佛冻住了一般。
肩头传来冰凉,她知道元瞻在默默流泪。她叹了口气,总算抬起了手,却没去推他,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背。
许久,她才肃然道:“殿下可查出皇后娘娘忽然离开的真相?”
元瞻松开她,低了头,声音有些发闷:“还不曾,太医院说是吃食出了岔子,有人蓄意下毒,可刑部那边迟迟找不到真凶。”
“陛下和娘娘情深似海,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娘娘出事,陛下和殿下是悲痛难当。殿下细想,这样一来,何人受益?”
元瞻眉头紧皱,思索片刻道:“父皇并无兄弟,也只有我一个儿子,要是我卧床不起,朝中再无人主持大局……”
“不,皇族中能主持大局的,还有一人。”
张盈的话瞬间刺醒了他:“你是说梁王叔?”他的语调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梁王叔一向远离朝局,也从不担任要职,他并没有加害母后的理由……”
“可他是元氏皇族子弟,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帝位落入他姓之手?”
“他姓之手?”
元瞻愣愣地望着张盈,很快明白过来张盈在说什么。
虽然他和庆德帝都冠元氏姓,可元昭何人不知,他的祖父武皇帝本姓段。元昭中兴后,为了稳住元氏江山,武皇帝命当时还未出生的太子,后来的庆德帝弃段改元。
说起来,梁王元轼一脉,才是元氏血统所在。
可当年江山重建之时,老王爷全家已被篡位逆贼囚禁在宫中多年,受尽折磨和羞辱。他感念武皇帝和孝明武皇后的解救之恩,又见江山仍旧姓段,便以自己不过是元氏远系旁支为由,奉庆德帝为尊。
论说血脉,庆德帝一支出自元昭佳懿公主元清和,后来的孝明武皇后,论起来倒比元轼更为正统。
难道就因为是女子所出,便不算元氏血脉么!
元瞻的脸色渐渐低沉,右手落在立在一旁的高椅上,指节发白:“梁王的确有心怀不轨的初衷,可我至今都没有见他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谋反之意,会不会不是他?”
张盈上前一步:“殿下,梁王就真的没有一丝破绽吗?几年前,他和方家断亲,当日便传出皇商何家与梁王府死相往来的消息。
后来梁王妃的人选换了又换,可不管是方家、左家,还是如今的陈家,哪一个不是手握兵权的将门?梁王一个闲散王爷,为何几次三番都要与将门结亲?殿下聪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得益之处,细想便知。”
元瞻沉默良久,右手却越发紧握,指尖在高椅椅背上落下划痕。
“我去见父皇,你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准许,不要擅自离开东宫。”他语调冰冷,说话间便往殿外疾走。
张盈连忙上前拦住,迟疑道:“方才臣女说的一切,不过都是猜测,眼下我们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况且陛下和梁王兄弟情深,仅凭几句推断,如何能让陛下信服?”
元瞻却没有放弃的意思:“正是因为没有实据,我们才要禀告父皇,着人秘密去查。盈儿,我知道,今日你同我说这些,是担着性命的干系。万一梁王并无谋逆之心,单凭方才的推测,足以治你张家一个污蔑皇族的大罪。”
张盈微微低头,元瞻所言,的确戳中了她的心事。
“你素来稳重谨慎,绝不会胡言攀扯,可今日还是说了这些话。”元瞻的目光深邃起来。“且不说你的话,我从来不曾怀疑一二,便是凭我对你的了解,也能知道你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可是这些话牵扯太深,若他日被人发现,我要彻查梁王,背后有你的推波助澜,而你手里却没有实据,对你们张家可是天大之祸。”
“所以殿下不让臣女离开东宫?”
“不只是不能离开,今日知道你来过这里的人,都要闭口不言。”
张盈心里甚是动容,双手交叠,郑重一拜:“殿下切莫如此深信臣女,臣女实在担不起。臣女素来胆大,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臣女同殿下一道去,方才猜测梁王的那些话,臣女会亲口告诉陛下,不会让陛下对殿下有一丝的怀疑。”
“你担得起。”元瞻搀她起身,领着她走到殿门前。“盈儿,今日若你出了东宫,不管梁王是否真有异动,你和你们张家,都无法从朝局倾轧中脱身。你可想清楚了?”
张盈推开门,迈出寝殿,立在廊下,脸上多了一丝宠辱不惊的淡然:“今日臣女所言,并非一时兴起。在同殿下说出心中猜测之前,臣女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臣女如是,家父如是,张家亦如是。”
元瞻定定地望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只有一个“好”字。
“殿下,走吧。”
元瞻点了点头,握紧张盈的手,正要往大门口去,转念间却觉得,这件事毕竟隐秘,万一元轼真有二心,皇宫之中多半有梁王府的眼线。
就算是在东宫,能够信任谁,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思索片刻,带着张盈来到西角门前,叮嘱值守的小黄门不可透露自己行踪,这才开门出去。
两人快步离开东宫,一路避开宫中巡逻的侍卫。眼看四下里无人,张盈小声问道:“殿下,在西角门值守的内侍官可得信任?”
“放心,他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从前我偷偷溜出宫去找舅舅,都是他帮我在西角门把风。”
提起江与辰,元瞻的神色黯淡了不少:“不知道舅舅和外公如何了。”
“殿下安心,江首辅日日都在内阁坐着,安稳朝局,方姐姐也每日都去江家,想来江国舅很快就能振作起来。”
元瞻脚步一顿:“舅舅他还是闭门不出么?”
“方姐姐尚可一劝。”
元瞻深吸一口气,加快步子:“我相信方姑娘,也相信舅舅,他不会颓唐太久的。”
说话间,两人转过宫墙角,遥遥望见崇德殿的大门,可门外却立着一名侍卫。那人背身而站,瞧着不是宫中守卫的装扮。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后退几步,藏身在转角的墙后。
“是梁王的近侍。”元瞻轻声道。“想来梁王正在殿内相劝父皇。”
张盈眉间闪过一丝惊讶:“陛下还不肯回娘娘的寝宫里住么?”
元瞻摇头,极力压住翻涌上来的苦涩:“盈儿,父皇眼下正在见梁王,暗查他的事也没法说。你我身上都有些的功夫,不如潜身进去?虽说梁王多半不敢在父皇面前露出马脚,可我从前听舅舅提过,同样一件事,作为亲历者和事外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殿下的意思臣女明白。”张盈仰头望了一眼身侧高耸的宫墙。“我们翻墙进去,说不定能瞧出梁王什么破绽来。殿下在此处稍后,待臣女先行探路。”
不等元瞻阻止,她凝神聚气,双脚轻动,瞬间跃上高墙,翻身入内,落在一株柳树下。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不敢发出声响,很快却察觉周围安静异常,连值守的宫人都见不到一个。
正在奇怪的时候,柳树一阵微微抖动,元瞻也跃身而入了。
“殿下,这里有些不对。”张盈的目光四下里一扫。“一个人都没有。”
“想是父皇怕宫人吵闹,不准他们在寝殿附近待着。”元瞻没有多想,侧耳细听殿内动机,可离得有些远,什么也听不见。
张盈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指着寝殿屋檐:“殿下,不如我们上去?”
两人跃上屋顶,才刚掀开琉璃瓦,便听见殿内一声冷笑:
“皇兄,巨目蛇沫的滋味,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宝子们,除夕快乐!今年我终于能在家过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