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逸甚是惊讶,忙回身一看,果然见到陈织吟站在堂外左侧的假山石边,而何龄却在右侧的梨树下,两人各据一边,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意思。
余照气鼓鼓道:“江国舅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姑娘和陈织吟还有那何龄不对付,做什么请她们两个过来!”
方如逸心中也是疑惑,今日说好了是谢师宴,总要风风光光地办才是。自己和江与辰是故交好友,自然不会为了陈织吟与何龄,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的面子。
可她们俩本就与江家无甚交情,此刻相见,难道不怕大闹起来?这对江家又有什么好处?
方如逸一时间想不明白江与辰的用意,小声对余照道:“江国舅做事虽然叫人捉摸不透,可一向是有些道理的。他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故意安排她们相见罢。我们且看着,莫要搅和进去。”
余照应了一声,准备跟着方如逸去里间坐坐,不去院子里惹眼。可没等她们两人转身,陈织吟便望了过来,高声道:“哟,这不是方姑娘么,今日怎的也来江府吃席了?”
方如逸没有出正堂的意思,只遥遥站在门内,纳头一福:“问陈姑娘安好。”
陈织吟昂头斜觑着她,一派的傲然:“方姑娘,梁王已与我家定亲,再有十日,我便要嫁过去。你见了我,站得那么远,不到跟前见礼也就罢了,却又唤我‘陈姑娘’,你们方家就是这么叫你礼数的?”
这时,院内堂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转头过来,满眼里都是看好戏的兴奋,只是刚才还在院中的杜迁,此刻不知去了何处。
方如逸心知陈织吟是打定主意要为难自己,只好从门内出来,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头一福:“问梁王妃安好。”
陈织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乖顺,霎时间笑得眉眼泛花:“方姑娘,你在京中住了三年,看来也算是学了不少东西,把你从前那副没见识又不知礼的脾性改了不少,知道怎么低头做人了。”
一番话夹枪带棒,可方如逸却并不气恼,反倒笑得和善:“梁王妃说得是,京中遍地是贵家高门,我一个小女子,怎可随意放肆。”
陈织吟听得浑身舒畅,正要再讥讽她几句,长长威风,立在对面的何龄却忽然走过来:“陈姑娘好心急呀,梁王府的门都还没进,就逼着旁人喊起‘梁王妃’来了。”
陈织吟一下变了脸色:“这可是方姑娘自己喊的,我何曾逼她!”
她目光凌厉,四下一扫,对围在一旁的众人道:“你们可听见我逼方姑娘了?”
看热闹的自然不嫌事大,也不愿揽事上身,纷纷摇头,口中直说“不曾”。
陈织吟得意起来:“何姑娘,我知道你爱慕王爷,从前方姑娘与王爷定亲时,你便是这般阴阳怪气,讥讽于她。现如今又换了我做梁王妃,你心里气不过,也是有的。”
她瞥了何龄一眼,满是嫌弃:“方姑娘是个好欺负的,可我却不是。何姑娘,提醒你一句,今日是在江首辅的府上,你一个商户女,能来此处是江国舅开恩。你不知低头同我们陪笑,反倒张口便说官宦人家的不是,怎么,难道你还想闹上天不成?”
何龄平生最恨别人说她是“商户女”,陈织吟本就存了踩她到底的心思,开口闭口,自然专挑痛处。
可就在众人以为何龄定会狠狠反击之时,她却一派亲切和善,点头不绝:“梁王妃说得是,是我僭越了。”
她转身,随意招来一个捧着托盘,给众人奉酒的下人,提起一杯酒,仰头喝尽,又拿起一盏,送到陈织吟面前:“民女不知礼数,幸得梁王妃教导,刚才我已自罚了,还请梁王妃宽恕。”
陈织吟大为惊讶,可一想到从前都要嫁给梁王的女子,此刻对自己俯首称臣,心中极为痛快,脸上现出浓浓的笑意。
她正要拿过酒来,可右手却下意识地护在了小腹上。她转念一想,捏起那只酒盏,递到方如逸面前:“我不善饮酒,今日方姑娘如此知礼明事,当赏。”
方如逸也不推辞,立即接在手中,正要饮下,何龄却忽然道:“这是我奉给梁王妃的酒,怎可你来喝?”
“无妨。”陈织吟摆了摆手。“方姑娘是代我喝下,若是何姑娘觉得她喝不得,我便让我那侍女来喝,如何?”
若真让侍女来喝,那这何家面子可真就踩到泥地里去了,众人都明白这理,何龄自然也心知肚明,只得勉强点头道:“方姑娘喝了,也是一样。”
方如逸懒得与她们二人纠缠,想着江家的酒一定没什么问题,便仰头喝尽,不多时就道了句“不甚酒力”,得了借口去堂上坐着歇息。
陈织吟与何龄还在院中你来我往地拉扯,方才奉酒的下人却不见踪影。眼看马上就要开席,余照离开正堂去了耳房,那里早就摆好了席面,专给公子姑娘的侍女小厮们吃酒用饭。
方如逸坐了片刻,见杜迁跟着几个说笑的世家子从门外进来,往男宾的席面上去,瞧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众人往堂内走了两步,一名公子哥忽然回头拉了杜迁一把:“杜公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那女校书迷住了?”
杜迁回过神来:“林公子说笑了,我,我从不去教坊司,这女校书……也是头一回见。”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闷不吭声的。”林公子坐在一张矮几前。
方如逸遥遥听了一耳朵,这才想起,刚刚听余照说过,江府今日为了谢师宴,特意去教坊司请了一位极擅琴艺的女校书,想必方才杜迁就是被这位林公子,带去了正堂后面的小院,见那女校书了。
那林公子拉着杜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可杜迁却不大有兴致。
方如逸只当他是个读书人,不喜宴饮攀谈,心里隐隐浮起一丝担忧,有些后悔今日带他一同过来。
她喝了两口茶,想着今日陈织吟与何龄都在,自己也不愿久留,暗自盘算着等正席完了,便寻个借口,早些带杜迁一同离开。
心绪未平,堂上已然坐满,江府的管家进了堂,立在尊位下高喝一声“开席”,众人却面面相觑。
江与辰不在,徐瑞也不在,这开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席?
可这是在江府,众人不敢大声言语,等那管家出了堂,才有人小声道:“素来听说江国舅行事诡谲,难以捉摸,今日一见,还真是不输传闻!”
“可不是!我吃过那么多席面,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办宴席,主人不在,让管家出来待客主持的。岂非毫无礼数?”
“哎哎,慎言!江首辅是礼部尚书,他教出来的儿子,怎会不懂礼数?”
“教?贤弟难道没有听说江国舅‘奉旨浪荡’的威名?江首辅哪里敢管教他!江国舅便是中了探花郎又如何?才学高,人品就上乘了么?本性难移啊!”
堂上一阵窃窃私语的讥笑,方如逸极不待见这些喝着主人家的酒,还要讽刺主人的公子哥儿,低着头只顾吃菜。
酒过一巡,管家从门外进来,拱手笑道:“今日贵客临门,我江家蓬荜生辉,特请教坊司琴艺熟手沈校书前来,为各位公子姑娘助兴。”
他挥了挥手,登时有两名小厮抬着一架七弦瑶琴,小心安置在堂中。
方如逸放下筷子,暗忖江与辰何时这般心细,摆个谢师宴还特特请来教坊司的女校书,可他自己却又不露面,实在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名身姿柔美的女校书从门外进来,头上戴着明角冠,穿一身桃夭粉皂褙子,打眼一瞧,就认得出是与良家子两样的服制。
她款步走到瑶琴前,对左右低低一福:“奴家沈师微,拜见公子姑娘。”
众人随意瞥了她一眼,各自说笑饮酒,不去搭理她。沈师微早就习惯了这般冷落,提起裙摆缓缓坐下,双手放在瑶琴上,正欲要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杜迁的方向而去。
杜迁捏着一只酒盏,低着头没看她。她叹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女席,似乎想找出哪位是方如逸,可一时之间也没个结果,只好拨动琴弦,弹个恭贺登科的小曲。
曲过半首,堂上说笑声浓烈起来,方如逸胸口却一阵阵的发闷,脑中的神思也不清明了。
她搁下酒盏,心道江家的酒还真是厉害,虽说自己不善饮酒,可偶尔喝个十杯八盏也不成问题,今日不过才五六杯的功夫,那酒劲居然便上来了。
她思忖一番,起身往堂外的偏厅去,那里给姑娘们备了更衣和暂歇的屋子。
想着今日众人眼巴巴地要瞧陈织吟与何龄的热闹,自己躲开一阵也不打紧,她绕过正堂,沿着园子外头的长廊往前走,一路上竟一个小厮、侍女也没见着。
眼看就要到偏厅,一名小厮忽然从园子里出来,对她拱手一拜:“姑娘可是要往偏厅歇息?”
方如逸点了点头:“正是,府上怎的无人引路?”
小厮弓着身陪笑道:“我们江府极少办宴席,下人也不多,今日全在堂上服侍贵客们,后院这才无人。”
“原来是这样。”说话间,方如逸一阵头晕,忙扶着廊柱站稳身子,勉强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跟着我,前头就是偏厅,我自去便是了。”
可那小厮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上前一步:“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多了酒,醉着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过来,方如逸登时后退几步,喝道:“放肆!”
“姑娘你吃醉酒了,小人不过是想扶你去偏厅醒酒,哪里放肆?”
小厮说话间又要上前,方如逸只觉得双眼甚是模糊,清醒的神志渐断未断,似乎下一息就要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