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沇这人,剑眉锋利,杏仁眼冲淡了面目的凌厉;鼻子高挺,双唇饱满;面目棱角分明却因那双眼让人忽略他这人的攻击性。而他穿衣打扮,简直就是与缃缃喜好背道而驰。
缃缃一向不喜高调之色,慕容沇却相反。穿衣喜粉,喜紫,喜红,喜青绿,配饰等也都高调。如他今日宫宴,便穿了一身细丝缎淡粉素色广袖长袍,腰间并未用常规的腰封,而是用了类似麻的粗线搓成的长缕系了。一枚月牙形状的玉佩坠了木色流苏挂在腰间。
发髻束白玉冠,发间并无装饰,只额间一极细的白色抹额,还留了两缕绦带从耳后侧长长垂下。
也就是慕容沇面白,不然这许多的淡粉,怕是把人脸衬得又黄又黑。
缃缃都不知道天天在军营里泡着的人,见天儿的晒了太阳,怎么还能这么白。可见其在军中定是吃不得苦,怕是打仗都得享了尊贵。
这一番装扮,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显了脂粉女气。偏偏在慕容沇身上则是矜贵之态,不但无风流之态,却见温柔,总是带笑的模样,让人看着都心烦。
缃缃注意到不少官眷女子都时不时看向慕容沇,心下更是恶心旁人不知他真实面目。她再了解慕容沇不过,这人惯会装了温柔慈悲,实则行事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无耻之态堪称无赖,怕是市井痞子都不如其不要脸。面皮更是厚得令人发指,于女色之上更见荒淫。
想及此,一些刻意淡忘的场景窜到脑海之中,缃缃神色越发冷然。一身儿生人勿进的气场愣是让本想上前行礼攀谈的世家子弟不敢上前,其中就包括上辈子缃缃的驸马,廷尉之长子,秦顾之。
上辈子驸马是缃缃自己挑的,一众适龄男子之中,她只看秦顾之的长相算能入眼。私下派人查探,为人作风也让人挑不出错。虽说有些软弱,但缃缃自己已够强势,她不需要找个性子强的和她过日子。
秦顾之身为九卿之一廷尉的儿子,其人自然各处都不差。论长相,与慕容沇不同,他长得不见温和,与缃缃倒是有几分相似偏孤高一类;论性子,和其长相相反,甚好说话,也没承袭其父的古板;论才能,书画一道有些造诣,断案也甚少出错。
缃缃上辈子与秦顾之七年夫妻,算不上伉俪情深,也算相敬如宾。城破之时秦顾之护着她进宫,还为了护着她父王母后,结果被乱军斩杀。
缃缃自认欠了秦顾之一份情,今生若再选驸马,他仍旧是缃缃心里的不二人选。
见秦顾之望过来,缃缃点头以示意,端起短案上的酒杯遥遥一敬。
秦顾之没想到安宁公主会注意到他,耳朵微红,将杯中酒饮尽,心跳如雷。等再望向安宁公主,见她于众人之中如月般存在,一时收不回视线,直到宫人高声传唤圣人已到,才回神掩了心中所想。
慕容沇坐的离秦顾之只隔一个案桌,自然都看在了眼里。他只瞧了缃缃一眼,眼神并无探索之意,也没什么旁的反应。
缃缃接了慕容沇的视线,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的一瞬,缃缃不动声色如对秦顾之一般朝其敬了酒。放下酒杯,缃缃双手拢在袖中克制不住发了抖,她找到事先准备好在袖中的一枚银针,扎向了自己的指间。
十指连心,缃缃扎得够狠,才算稳下了心中之恨。
宫宴开席,缃缃见父王与母后皆是红光满面,说了不少对慕容一族的嘉赏之词。其中对慕容沇夸赞多了几句,缃缃才知道这回慕容沇受封为五品校尉,这职位不算高,不过下次若再打了胜仗,怕是就会一跃成为将军。
且慕容沇不过区区十六年纪,校尉之职,已算殊荣。
说不上来心中是个什么奇异感受,缃缃见着上辈子已然身死的大司马慕容垣此刻正朝着父王表衷心;又见上辈子可以说杀了她全家的仇人慕容沇也在朝她父王表衷心。
缃缃将杯中酒饮尽,又倒了一杯,随即低头看着酒杯中的光影,走了神。
她想到了城破那夜前殿内,父王那张中风之后已然歪斜的脸,端坐在龙椅上的模样;还有母后站在父王身侧,一向端庄温和面容上的惊恐模样;还有一向斯文的秦顾之,发丝尽乱,被乱箭伤到的腿还在汨汨流血的模样;还有平日里最不喜舞刀弄枪的二哥和七弟举着刀的滑稽模样。
这些人当时都死在了她面前。
缃缃仍清楚记得当时父王那双颤抖的手用力拉扯着她的力度,双眼浑浊,中风根本说不清楚话却还是用力道:“父王无能,不能护...逃...缃缃...快逃!”
父王那无法闭拢的口,流着口水近乎嘶吼的下一瞬,便是死不瞑目的脸。
而母后因着喉间的那一箭,临死之前只来得及摸了摸她的脸。
丝乐之声响起,缃缃回神,侧头见二哥萧凌正看着舞姬一副欣赏之态。
上辈子缃缃就没瞧得起过自己这个二哥,这会儿心里没了偏见。见二哥此刻还好好活着的模样,缃缃凑身促狭道:“安宁劝二哥还是少看些美人,保重身子才是。”
听到这话的木荷又是一惊,殿下这是吃酒吃晕头了吗?怎么这话对着兄长就出了口?还是这么个语气?
显然萧凌也是如此作想,他这个妹妹对他一向没好脸色,今日稀奇了竟然劝诫起来,便道:“你是不是醉了?”
缃缃遥遥头,举起酒杯:“敬二哥。”
萧凌喝了,结果扭头就问萧绥:“安宁鬼上身啦?”
萧绥一脸莫名奇妙:“阿姐性子不是一向如此么,二哥在惊诧什么?”
搞得萧凌以为自己鬼上身。
至于七弟萧澈还是个八岁孩子,一向怕她,缃缃就没打算逗他了。
宫宴至半,酒过三巡,又到了有些才能想显了自己本事的女子争奇斗艳场。先是有些宠爱的宫妃美人舞,又到嗓如天籁的宗正之女赵寻香,缃缃兴致缺缺,直到她的好妹妹阿如要弹琴,缃缃才有了点儿兴致。
“父王,母后,女儿谱了一曲,是为战士所作。”
缃缃有些微醺,神色显了疲懒,听着萧锦宜弹得这所谓为战士所作的曲子,心下对这妹妹还是有些赞赏。不过十岁,于琴艺一道上确实不错,可惜曲无风骨,如其人一般只能算个二流货色。
还没等阿如弹完,缃缃便离了席。
缃缃本就是惹人注目的存在,因着缃缃离席,这曲在旁人耳朵里再好,却说不出个好来了。
毕竟若真的好,安宁公主还会未听完就离席吗?
哪怕最后皇帝皇后都夸赞,给了赏赐,阿如心内还是觉着受了侮辱。
缃缃从宴上出来,没打算再回去,却也不想回幽若宫。她饮了酒,有些血热,便朝着宴厅后的湖上长廊走去,想着醒醒酒。可心中郁结,一时无处消散,便让木荷几人离她远些。
恰逢一路侍卫巡逻走过,缃缃上前,众人行礼,她探手抽了其中一名侍卫的刀:“这把刀本宫要了,你们自去吧。”
侍卫当然是不敢说什么。
木荷通过今日种种几乎可以断定,她家殿下心里有事儿,怕还不是小事儿。可她们一直在跟前伺候,没见什么奇怪啊,且殿下除了行止有些反常,其他也和平常无异,不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而此刻的缃缃感觉自己身子血脉都像要爆裂,一颗心好似在油上反复煎着。端庄如她却在长廊上打了个趔趄,随后站稳,步子更快地迎着夜风,黑纱被风吹起,在其身后浮动,直至走过长廊,去了湖中亭内,舞起了手中刀。
世人只知安宁公主箭术高超,却甚少有人知其于琴于舞上也是一绝。
天赋近妖,钻研其中之时刻苦用功的意志更非常人能比。
刀身银光,随舞姿闪如白练。
夜风更甚,吹得宫灯摇晃不止。
冷月下黑纱如死魂,刀身随腕抖,泠泠声中尽是恨意。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缃缃自觉这磨人的日子早就将高贵的安宁公主锉磨成了没尊严的畜牲。
亲人身死,她却苟活于仇人身.下。
想杀他,做不到;想自戕,也做不到。
多可笑啊。
木荷见缃缃如此,甚是担忧,又怕有旁人看了去。只好叫银杏梧桐枫叶带着宫人在长廊外头看着,不许他人靠近,她则打算去劝劝。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缃缃这幅模样,许是旁人见状只会觉着自家殿下是酒后起了兴致来此舞了一舞,但木荷了解缃缃的性子,这根本就是悲恸的失态。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殿下这一舞之中瞧出了无边的绝望与悲伤,但她看着却心疼得想哭。殿下性子隐忍至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木荷走得急切,直到站定亭外,看着满头是汗,发丝衣衫已经乱了的缃缃,劝道:“殿下!”
后半句话还未出口,缃缃身形一转,刀峰已经架在了木荷的脖子上。
等缃缃看清来人的脸是木荷以后,失焦的眼神有了些光,放下了刀,却声有哽咽道:“木荷...我是不是错了?”语调轻轻,刀也从其手中脱落到了地上。
木荷见着几乎没掉过眼泪的缃缃,此刻正红着眼眶,上前替其理了乱了的衣衫:“殿下怎会错,可是发生了什么奴婢们不知道的?殿下?”
上辈子木荷护着一意孤行要去皇城楼上的自己,成了人形护盾身中数箭,最后也是死在了自己面前。
缃缃又问,声音更加哽咽:“木荷,我是不是错了?”
“殿下一直很好。”木荷看着缃缃这般模样,也有些控制不住:“殿下想哭就哭,不要忍着,会伤了身子。”
缃缃顿时颓然,泻了力气,瘫坐到了地上。脸上落了泪,一旦哭出,就收不住,双手捂了脸,哭得泪滴都从指缝中滑落。
哭得木荷都有些害怕,她将缃缃搂在怀里,抚着其后背,什么都不敢问。
缃缃躲在木荷怀中,哭得几欲绝望。
如果可以,缃缃真的很想问上辈子的木荷,是否是她当年射向慕容沇的那一箭,才有了后来的许多。
她是错了吗?是错了吗?是罪魁祸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