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锦随着妹妹出屋,去见那几个仆妇。
仆妇说她家夫人姓卢,祖籍范阳,嫁到了荥阳郑家,前不久归乡探亲,路过洛阳大市,看到有两个小女郎在当街卖花。
夫人便想起故去的祖母,她自幼长于祖母膝下,恩义深重,幼时祖母也常为她手编绒花。
白驹过隙,世事变幻,如今胡风替汉,中原已经很久不见汉人衣冠了。
便托人寻访到了女郎的住处,想托女郎做上一套簪花,聊表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崔之锦喜出望外,虽说那天在洛阳大市的风波,给她召来了一些麻烦,可焉知不是因祸得福,竟让她得了第一个客人,还是出身范阳卢氏这样的汉人世家。
若能把握机会,以后,说不定可以通过卢夫人的人脉,收获更多汉人世家的单子。
仆妇留下了卢夫人的住址和定金,让她做好后,就直接送到荥阳家中。
崔之锦点头,极力克制着狂喜的情绪,头发丝都在隐隐颤抖。
*
夕阳西坠。
稀薄的光线流入大雄宝殿,照亮了蒲团上一道清隽的白色身影。
陆怿已经在佛前跪了一整天了。
佛像庄严,香雾缭绕。
他默念着经文,指尖佛珠不停转动。
那一夜,他梦到了芝芝,才会闯入地藏殿,吓到了她。
他问她是谁的时候,她说她是芝芝。
后来,她又告诉他,说她骗了他,她不叫芝芝,是梦里有人这样叫她,还告诉了她母亲的小字。
陆怿对着佛像,无声询问。
莫不真是天意吗?
是芝芝的神魂归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又把他们母亲的小字告诉了她,在指引她接近自己吗?
真的是芝芝把她送来了自己身边吗?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
接到卢夫人的单子后,崔之锦这几日都在房间里画着簪花的图纸,努力把握每一个机会。
北朝很乱,可也正因如此,商贸落后,潜力无限,是白手起家的好地方。
她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等积累足够多的财富后,她就可以去寻找魏风存,与他联手,招兵买马,揭竿而起,推翻皇帝。
崔月境在一旁整理着她们剩下的熟丝,担忧道:“阿姐,我们带来的熟丝,可能不太够用,颜色也不全了。”
崔之锦放下笔,数了数剩下的熟丝,道:“那就再去市上买一些吧,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哪怕这桩生意不挣钱,我们也要借卢夫人的人脉把名气打出去。”
崔月境用力点点头。
整理好所需的熟丝颜色和大致数量后,崔之锦带着卢夫人留下的定金,准备出门,到市集上去选购丝线。
可才出了院子,就被崔伯玉拦了下来。
士农工商,商者最贱,他原本就不赞成妹妹做这些小生意,在妻子嘴里得知妹妹接到了卢夫人的单子后,心中更是不乐。
好好的士族小姐,去给这些贵妇做首饰,好似低人一等,在巴结逢迎她们一般,难免让人轻视了去。
不知自矜身份,以后还怎么嫁入高门为妻?
“你之前被人掳走,就是因为抛头露面,让贼看见惦记上了,如今竟还不长记性,还想出门,你就好好在寺里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崔之锦据理力争,“我只是去买一些丝线,很快就会回来,这次还找了小师父陪我一起去,能有什么事?我都收了人家的定金,怎么能失信呢?”
崔伯玉不乐道:“你把定金给人退回去,以后,不许再做这些自降身份之事。”
“我不!”
“你……”
就在崔伯玉教育妹妹之时,娄安带着陆怿的名帖来到了院中。
看着被训斥后,一脸倔强的小女郎,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崔伯玉看着来客,缓和了面色,道:“没什么,不让她乱出门罢了。”
娄安了然,南北风俗有差,这些南方女子,自幼都是养在深闺不见人,家人自是不会允许她像胡女一般抛头露面。
崔伯玉又问,“不知阁下所为何来?”
娄安抱拳道:“我来替我家公子送拜帖。”
说着,就把陆怿的名帖递了上去。
崔伯玉茫然接过,客气送走娄安后,便强行拉着妹妹回去,让妻子好好看着她。
崔之锦憋了一肚子气。
另一边,崔协看完名帖,沉思一番后,心下大喜!
“这是正式的拜帖,应当是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
崔氏父子对视了一眼,脸色难掩激动。
想起先前陆怿对女儿的态度,都觉得他此番大概是要来提亲了。
女儿,可能真要攀上高枝了!
*
陆怿从容步入西苑。
家中打扫一新,崔协亲自请他落座。
陆怿说他已致书太后,估计很快就会收到朝廷对他们一家的安置。
崔氏父子大喜,眼巴巴看着陆怿,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说完这几句场面话后,陆怿便把话扯到了崔之锦身上,思虑了几日,他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信佛,接连的巧合,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是妹妹在给他托梦,他都愿意相信这是佛祖的指引。
“关于令爱——”陆怿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句由衷的赞叹,“阁下养育出了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好女儿。”
崔协心中难掩欢喜,还是谦虚道:“这是孩子的天性使然,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功劳。”
陆怿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后,开口道:“恕我冒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只是想……”
崔氏父子屏住了气,看着陆怿,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陆怿微垂下眼眸,“我无意强求,只是想敬问阁下,可否允许我与她结为兄妹?”
崔协一懵,宛如被雷当头一劈。
崔伯玉也是笑容一僵,和父亲面面相觑,不是来提亲的吗?怎么成了结拜兄妹?
陆怿默然垂眸。
世家迷信风水,未出嫁而夭折的女子,是脸朝外人,祖宗不收。横死之人,是家门不幸。
陆沅芷未出嫁而横死,死于非命,怨气深重,故而要另择墓安葬,每年做法事超度。
有些世家会为早夭的子女配冥婚,以求圆满,超度轮回。
不过陆沅芷身份特殊,即便早夭也不可冥配他人,陆怿心中一直有憾。
据说若有人在世间代替亡者活下去,做亡者的替生人,并且人生圆满,那么逝去的人也会同样得到圆满,再入轮回。
是妹妹选择了这个女孩子,延续自己的人生,他的妹妹会因此得到救赎。
陆怿看着父子二人,诚恳道:“我并无他意,只是觉得或许是一种缘分,她与我的妹妹有缘,是佛祖把她送来我的身边,我愿意代替崔氏教养她,为我的妹妹积福。”
崔协父子目瞪口呆。
“我妹妹年幼夭折,未曾嫁人,祖宗不收,孤单困苦。我便想收养一个妹妹,给她一个完整的人生,来弥补我妹妹的遗憾。”
崔协不解道:“公子若想收养妹妹,该有很多人家愿意,为何选了我们呢?”
陆怿顿了一下,坦然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到底寒微些,女儿压得住,好养活。”
崔氏父子哽住,面色微窘。
“等她长大后,我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家,婚姻嫁娶,也都由我承担,让你们不失旧时显赫。”
崔氏父子如鲠在喉,表情五彩纷呈。
*
崔协没有立刻回复,陆怿也表示理解,让他们可以慢慢考虑。
夜里,父子三人围桌商议。
“不行,非亲非故的,为何要把我们家的女儿认给他做妹妹?这对妹妹的名声不好。”
崔季琰听闻陆怿的来意后,强烈反对。
崔伯玉一拍桌子道:“我们管他是真认妹妹还是假认妹妹,名帖一换,天地为证,阿锦以后就是由他负责,阿锦名声坏了,那也是他的责任。他既承诺了会给阿锦寻个好夫家,我们便不管了,若是寻不得,那他就得自己对阿锦负责。”
崔协瞠目结舌。
崔季琰反对道:“我们现今落魄,可祖上也是士族人家,怎能做出这种卖女求荣之事?”
“怎么就卖女求荣了?是给人做妾还是做婢了?”崔伯玉反驳道:“陆怿是什么身份?陆太后长侄,平原王世子,魏国总共才几个异姓王?”
崔季琰哑口无言。
崔伯玉提醒着,“阿父,近水楼台先得月。”
思虑再三后,崔协终于点下了头。
日后,即便陆怿不娶,他随便给女儿找个夫家,也远胜他们自己能够得上的人家了。
*
结拜之日,惠显住持亲自主持仪式。
大雄宝殿。
佛像金身前。
二人对着佛像,焚香三拜,交换金兰谱。
崔之锦低眼看着金兰谱,坦然接受了父兄的安排。
父兄想让她攀高枝儿,这也是她接近陆怿的机会。
她还没设计接近他,他就自己找上门了,她为何要拒绝?
前世,她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人,看着他们为了权利、为了野心,满手鲜血,面目全非。
陆怿虽长在锦绣堆,却跟那些权贵子弟不一样,没有玩弄权术,没有伤害过她。
他是个好人。
可最后,偏偏是他的姑姑、他的妹妹,亲手断送了她的性命。
让她对他的最后一丝好感,就此荡然无存。
他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本就不该对他有任何心软和幻想。
……
换贴之后,惠显住持提醒该改口了。
二人相对而跪。
陆怿先拜,唤了声,“妹妹。”
南朝汉人称呼父兄为阿父、阿兄。北朝胡语则称呼父兄为阿耶、阿干。
北朝民歌中,还有一首流唱百年的《阿干歌》,尽诉兄弟情深,弟弟对哥哥的思念。
胡人南下后,《阿干歌》流传到中原,北朝汉人受胡人游牧遗风影响,也多以此称呼父兄。
百年以来,在胡汉习俗的相互碰撞下,‘阿干’渐渐演化为‘哥’。
崔之锦下拜,改了口,“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及笄前有一段甜宠治愈的伪兄妹期,因为妹妹是很重要的一条线,所以才这样安排,希望不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