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天幕间可以看点雨水的反光。
德国南部的天气,没有北边那么阴沉,时常会出现晴天下雨,阳光和雨水并存的画面,所以秋天在南德看到彩虹的概率很大。
这是一个下雨的晴朗夜晚,可以看到天边的灰云并不是很厚重。
凌疏的耳朵附在曲知恒的心脏处,可以一直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能从手臂传来的触感判断,他确实瘦削。
“曲知恒,你是不是很喜欢住在这里?”
抬起头,她将下巴抵住他,仰着头问他。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能感觉到,你在这个屋子里,整个人稍微比在斯图的家里放松一些。”
比如他能稍微控制得住自己洗很多次澡,也没有过于紧绷地清理双手和桌子。
尽管这放松的程度还不够,不过比起之前算是某种进步了。
“比起其他场所,在这里确实心情要好一些。”
他沉吟半晌,双眼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呼吸均匀而平缓。
“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也许这样……你的状况就慢慢好起来了。”
她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谨慎地跟他建议道。
可惜,她却看到他叹气,笑容凝滞,眼神中带着艰涩。
“因为……如果一个人待在这里,心里反而更加孤寂,他们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只有节日的时候会过来更换里面的陈设和装饰,其他时间里都是别人在负责照顾院子和打扫。”
“我懂,因为曾经有过于美好的记忆发生在这里,但是亲人已逝,一个人反而伤情……”
她感到有些遗憾,双眼黯然下来,能与他感同身受,又问道:“那现在呢,我也在这个屋子里,你感觉怎么样?”
“心情舒缓,久违的感觉。”
他说话虽然委婉,但是向来真诚,会直白地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不需要其他人费心去猜。
壁炉中的木头已经燃烧过,剩下的灰烬中还带着闪烁的暗火和余温。
“我希望你能选择一个让你感到自在的居所,你斯图的家虽然更大,装修陈设都很现代,设施也好,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冷清,有冰冷的秩序感。”
她意识到他身形微微一滞,就知道她的形容是对的。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沉默着在思索该从哪里说起。
“……我从小遵循就是秩序,习惯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生活。”
很淡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
从这句话中,凌疏了解到他应该是在极其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的,将条理性直接嵌入了骨髓,让他形成了习惯,哪怕有一丝偏移,都会令他难受。
“但是你也被秩序和规则困住了,这绳索还是无形的,如影随形,还有你耳边那些奇怪的声音和负面的幻觉……”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他最终走上了绝路,因为他面前生门,都统统被堵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死了之。
他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脑勺,只觉手下的长发如黑缎,还带着她的温度。
“……你确实,很了解我。”
每次他的指尖轻抚发丝,她都有灵魂的战栗感,那一瞬间大脑几乎是无法思考的。
她突然一脸整肃,问他:“你的手是不是附魔了,会摄魂。”
见他一脸惑然,她没绷住笑了出来,笑声开怀。
他微怔,看着她笑得乐不可支,眼角也染上了笑意。
等笑够了之后,她稳住了心绪,冲他建议道:“不如你尝试在这里住上几天,看看会不会有所好转。”
他问:“那你呢?”
“我的话,你希望我陪你,我就陪你,你要是需要安静,我就可以自己回斯图。”
她最近正在考学的空挡,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这次依旧会再次邂逅人生中的伯乐,Link教授。
所以她最近确实是一直有空的。
但是曲知恒却略有担忧地问道:“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她回答得很肯定。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比如声誉。”
凌疏哭笑不得,只觉得他考虑得非常多,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在考虑了。
“不会。”她耐心地答道,“不过……”
“请说。”
是他清正又郑重的语气。
“我可能每天都需要练练嗓子,我要适应现在的声带,可能会有点吵,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如果需要钢琴伴奏的话,乐意效劳。”
他眉宇舒展开来,很有风度地颔首说道。
“说起来,我还没听过你弹钢琴。”
她作思考状,重新看向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唱歌剧。”
他每次总能对照她的话作出回应,这其实是两个人的对话能一直延续下去的关键,她很感激他这么做。
“你喜欢听什么歌剧,我看看我会不会。”
她的专业小方向抒情女高音,但是在学校学的是选段,所以并非所有的女高音她都能胜任
“我很随意,唱你愿意唱的,但是前提是保护好你的嗓子。”
他不忘关照她的嗓子。
“放心吧,我现在的嗓子很健康。”
她自信一笑,从他的怀里离开,然后站到了落地窗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眸在夜色中流露光彩,她挑眉问道。
“喜欢《费加罗的婚礼》吗?”
一般来说,曲知恒会回答还行,但是这次,他却点了点头,低声说:“喜欢。”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直接看到了她眼底,像是一语双关,让人一瞬失神。
凌疏心里了然,他在给自己表演勇气,阔别歌剧多年后重新拾起的勇气。
临了,她有些不确定地再次调整了嗓音,她上学期间已经将这些练过的选段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
她开唱前腼腆一笑,提醒道:“可能会有点吵,但是我尽量小声一点。”
“没关系,声音打扰不到别人。”
他点头,然后抬手冲她执意,笑容不减又如此风度翩翩。
曲知恒看着眼前的凌疏,仿佛能透过朦胧夜色和灯光,看到她曾经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样子。
开唱前诸多思量和紧张,在第一句歌声传出的瞬间,就蜕变成了敬业与自信。
他看见眼前的凌疏从第一句就全然进入了状态。
她唱的是《费加罗的婚礼》第三幕的选段,伯爵夫人罗西娜发现丈夫有背叛之心,决定与女仆苏珊娜联手让伯爵颜面扫地。
凌疏扮演的正是伯爵夫人的角色,在这个场景下,她要演绎一个女人面对丈夫背叛后的失望,对往昔甜蜜岁月的怀念,还有对丈夫的怨怼,以及最后的报复和挽回心理。
选段的华彩部分是著名的《西风颂》:
【Sull'aria...Che soave zeffiretto...
Questa sera spirerà...
sotto i pini de boschetto
E giàil resto capirà
Certo certo el capirà
西风颂,
献给西风,
甜美的晚风,
微微清凉,
今日黄昏飘荡,
任细风从林中松下穿过,
其他的他自会明白,
我确信他会明白。】
第一段是伯爵夫人的咏叹调,第二段原本是两个女高音的二重唱,但是凌疏将气口长的地方衔接上了重唱。
她平时唱着玩的时候时常会这样,在歌词换得过来的情况下,一人分饰两角。
待选段的尾音拖长,她不着痕迹地结束了演唱。
按照惯例和礼貌,曲知恒果然在为她鼓掌,她在他的掌声中,假装冲着不同的方向谢幕,然后一起鼓掌退到幕后。
在歌剧院中这时候还要朝着楼上的观众行礼,然后退到幕后,只要台下掌声不停,演员就会再次出来谢幕,如此反复。
掌声越久,谢幕次数越多,就说明表演越收到欢迎。
眼下只有凌疏和曲知恒两人,即便如此他依旧掌声不停,引她二次谢幕和三次谢幕。
她很是配合,也很感激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表演的赞赏。
她第三次谢幕后,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用双手握住了他鼓掌的手,轻柔地止住他的鼓掌。
“谢谢你,但是这不是在舞台上,所以不用这么捧场的。”
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轮廓清晰立体,像一幅写实油画,令他身影被藏在光影交错间。
“你唱得很好,我很荣幸……能在此刻遇见来自十年后的你。”
在他看来,她的技巧和演技都是娴熟的,台上的眼神与台下截然不同,这是多年的舞台经验淬炼出来的。
歌剧演员的声音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趋于一种难得的沉稳,不像年少时声音飘忽浮动。
而凌疏在用年轻的嗓音演绎十年后稳重的技巧,从完成度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该你了。”
兜了一圈,她依旧不忘刚才谈论到的话题。
她想听他弹钢琴。
“你想听什么?”
他没有推辞,而是走到钢琴边上,将古老的斯坦威打开,在琴凳前坐下。
过往的照片和影像资料里,他总是与大提琴合影。
可当他坐在钢琴前,却仍旧相得益彰。
她低头,看他手指的长度和指节的柔软度,就知道他在钢琴方面,也是具备天赋的。
“可以弹……1900看见船舱外姑娘时的曲子吗?”
他看过那么多遍《海上钢琴师》,肯定能复原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世界音乐之林钢琴曲千千万,她此时却想听那电影里的曲子。
曲知恒自然是有求必应,将视线收回,软触键,在88个黑白键间,用手指游动其间,复原电影里的曲子。
但是听了一阵,凌疏立刻发现他复原了原曲第一遍之后,第二遍加入了自己的改编。
并且在结尾处加了一段几分钟的华彩,没有任何炫技,没有丝毫刻意,却听得让人欣喜若狂。
在他手指起伏间,她从干净细腻的琴声中仿佛看见了维吉尼亚号巨轮。
脑海中浮现海浪翻滚,海风轻拂,海鸥展翅飞向天边的场景,如果从船上往海面上看,还能看到海豚跃出水面……
鼻息间是海风的味道,耳边是风声浪声海鸟叫声,仿佛有微风从指缝拂过。
有时候抒情比激昂更难……
待琴声停下,她很久才回过神来。
她没有像曲知恒一样鼓掌,而是上前有些惊喜地看着他那双神奇的手。
“第二段和第三段是你之前就改编好的吗?”
她问出了心里的好奇。
“即兴的,电影里的这一段,也是1900即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西风颂》引自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第三幕,歌词有删减,中文翻译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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