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不作声朝旁边躲,手腕登时被拉住,船底发出人磕在木板上的碰撞声。
段绪年将她挡在身前避开这一寸夺人性命的短刀,陈霜凌左臂却被割出血痕。
血腥气弥漫间,她撩开纷乱的发丝,看见秦氏身着丧服,手持长剑,垂首站在她面前。
“哈哈哈哈哈……”秦氏喘息着笑,血滴随着动作抖落在地,她的头发已经梳理过,看上去正常许多,“段绪年,你害我女儿,如今还是落在我手上,你手段阴狠,我偏要光明正大地杀了你,好让整个京城,整个大渊!都知道你仗势压人,你死不足惜!”
猛然又是一剑刺来,秦氏不通武功,纯靠力道,一心击杀段绪年,以至于无视陈霜凌这个挡“剑”牌,要将二人一并贯穿。
从陈霜凌的视角看去,便像是一珠光点逐渐被横向拉开朝自己逼来,剑意蕴藏秦时安短短一生都未曾爆发出的孤鸣,她脑海里又浮现出秦时安断了一臂,残缺的身躯冻在冷硬的冰中。
时安时安,时时岁岁安。
□□上的疼痛瞬间侵袭她的大脑,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脚下一空,视线颠倒,反扯段绪年的衣服,将她往后带。
这纷乱的一刻,陈霜凌却觉得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自己每个动作发生的衣料摩擦声。意识暂留的前一秒,入眼的是一片蓝天,随后凉意与水掠进鼻腔,沉入湖中。
船上的人们慌忙推搡着,一来一往间,粉色衣服的不慎摔倒随后绊倒另外一名绿衣服,绿衣服女子躲闪不及仓皇间碰掉一只花瓶,花瓶碎裂的瓷片又扎入蓝衣服女子脚踝。
碎裂声与呼痛声再一次将人们的恐惧激发,平日端庄的姑娘们此刻如同大杂烩,吵吵嚷嚷不知如何是好。
迷蒙间,一道似远非近的熟悉声音在船上响起。
“先斩后奏,枭首秦氏!”
是叶岑潇赶来了。
大股血涌入海中,陈霜凌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一句“枭首秦氏”萦绕在脑中。
那是秦时安母亲的血液喷溅进河流。
她算计至此,却忽略自己被拖下水的结果。
*
段绪年是被水浪拍沙岸的声音吵醒的。
光亮刺目,她有些睁不开眼,缓了缓,还没力气坐起身,一股海风的清新味道心旷神怡,好像还有几声鸥鹭清啼。
环视了一周,天气极好,透白的海水裹上沙滩,海鸟叫声悠远,当视线转到不远处的沙滩时,她顿住了。
红色身影风姿卓越,正拾着沙滩上什么东西。明朗蓝天与温暖光辉下,她还穿着被水浸泡的湿溻溻的红裙,像是无法被光照亮一般。
貌似知道她醒了,将手中的东西沥过水,便起身走来。
“我怎么会在这?”一开口,段绪年嗓子痛得厉害,险些又厥过去。
“你说呢。”陈霜凌见段绪年难受得快抽搐,也不上前看看,站在她身前看戏似的笑语晏晏。
段绪年勉强撑起身子,回想起船上的事,道:“我不是故意拽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看见事故发生,所以拉一个旁边的人为自己挡灾,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惯性使然,是吧?”
段绪年默了默,最后别扭说:“随你怎么想。伤怎么样了?我是怕你死了,我出不去怎么办?”风一吹,好像要把声音拂散。
陈霜凌装作无奈一摊手:“出不去就死在这呗,我又不在乎。”
话虽如此,她还是找起了干燥火柴,随身携带的火镰已被泡坏,不能再用,因此要生火,她着实费了些功夫。
段绪年:“看你状态比我还好,想必没出什么事。”
“嘶……”陈霜凌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又?”
“伤口被你气裂了。”
“……诶?你拿什么包扎的?”段绪年瞥到陈霜凌身上潦草的浅色布料,又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袖管。
“撕拉——”一声,整个袖管都裂开了。
“还能是什么,你的衣袖。”陈霜凌摸摸鼻子。
段绪年:“……”
她撇撇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衣裳里寻找东西。
“在找什么?”
“纸折的星星。”
“纸折的?早就被泡没了。”
段绪年缓缓停下动作,无厘头地问:“你不记得?”
陈霜凌眼也不抬:“记得什么?”
段绪年声音低低的,小声说:“没什么。”
不记得就不记得,她本不该指望的。
她坐在燃起的篝火旁,理着乱糟糟的头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下黄泉吧。”
段绪年瞪她。
陈霜凌把鱼穿在木棍上,捅得有些歪七扭八,似乎她也觉得并不怎么好看,又把鱼扯下来,重新插。
段绪年见此,不禁问:“你掏内脏了吗?”
“嗯?”陈霜凌依旧没看她,“掏内脏干什么?”
段绪年瞠目:“吃鱼要掏内脏啊,你没见过别人杀鱼好歹也吃过吧?”
陈霜凌看着鱼流出来的半截肠子,沉思片刻:“无妨,都是会熟的,世上就没有熟了不能吃的东西。”
“对了。”她补充道,“叶岑潇会来救人的,不过以后你别找我麻烦。”
段绪年跳起来,忙着辩解:“这一场不是我组织的!我就好好过个生辰,谁知道会发生这档子破事啊?”
“嗯。”陈霜凌无所谓似的嗯了一声,却道:“你的海棠发钗落了,改日替你择新的。”
段绪年闻言,又蹲坐在滩上,听潮起潮落,良久才开口:“我以前对你那么差,这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整整一年没有见到你。”
“得了吧,以你的权力,不可能一面都见不到。”
段绪年主动拿了只烤鱼:“你在狱中时,我爹不让我见。”然后咬了一口。
真难吃。
太难吃了。
明明只是一条鱼,陈霜凌怎么能烤出一种尸体腐烂后泡在酸菜缸里腌了十天半个月的味道。
她吐了,吐得很大声。
陈霜凌捏着手中的木棍,最终放下烤鱼。
也许真有那么难吃?
段绪年走到河边,就着水洗脸漱口,背对着陈霜凌,扬声问:“我是第一个吃过你做饭的人吗——”
清甜又有些沙哑的问句像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溅出的水花波及到陈霜凌,在她身上打出波纹。
她等段绪年走来了,才回复说:“不是,白愈吃过我的饭。”
“……怎么没难吃死他。”
陈霜凌偏头凝望段绪年的双眼。
段绪年的眼睛极其通透明亮,似乎爱与恨留在她眼底都能让人瞧个分明。
陈霜凌想从她的眼中读取她对自己的态度,却发现那儿并不承载着爱意,或者说,不像任何一种值得说道的情感,而是极强的占有性。
之所以评价为不值得说道,正是因为她看向自己,就像看待一个物品,或者一个畜生,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彻彻底底属于她,她们之间有很分明的阶级感,陈霜凌处于下位。
陈霜凌明白为什么段绪年向来只叫自己做她的奴,而非其他更便捷且快意的方式,正是因为这道阶级,叫段绪年觉得,现在的陈霜凌,于身份而言只配得上“奴隶”。
而段绪年这么久的坚持在她自己看来已经是对陈霜凌的无上恩宠,但这并没有让她得到正向回馈,因此不解,不解之后,就想要摧毁她。
阶级就像泾渭分明的河流。
秦时安的愿望是,愿天下再无阶级之分。
陈霜凌短暂地失神,又聚焦在段绪年的那双眼睛上。
阶级的上位者会无形地希望阶级持续下去,即便这种希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陈霜凌真真切切感受到这句话、感受到秦时安的愿望如此振聋发聩。
*
陈霜凌左臂受伤,再加上被水泡这么久,不至于让整只手都废了,但肯定会留下后遗症。
“不用太担心,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你就那么确定?”
……
迟迟没有答话。
段绪年不解地往身侧一瞥,陈霜凌半阖眼眸,身形摇摇欲坠。
“喂,你可别死了啊!”段绪年一惊,索性搂住陈霜凌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少女微弱的呼吸拂过段绪年的脸庞,睫羽轻微颤动。
段绪年不懂如何照顾人,又撕下另一边袖口给人换了绷带,就这么让她睡,白日里将她靠在石头上,自己找些东西吃,夜晚就互相倚着。
陈霜凌也偶尔有清醒的时候,那会儿就靠着段绪年做的食物饱腹,后又沉沉睡去。
每当夜色沉浸万物,吞噬声响,周围只有时不时的浪声起伏时,段绪年就随手拾来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圈圈画画。
暗夜归拢一切,只有欲熄不熄的篝火知道她究竟将什么样的心绪寄托在滚滚不尽的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