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似乎是极稀松平常的聊天呢。”她不如何在意道。
李家媳妇给他们拿了饭还是什么都没说,陈霜凌抱起那孩子,她还是不说话,仿佛刚才叫骂的两句就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陈霜凌让白愈在屋里待着,抱着孩子跟她回屋,将孩子放在摇篮中。
“您看着点儿吧。”
她的屋子也不奢华,清一色的朴白,房梁上悬着大小几盏红灯笼,阴恻恻的。
“这什么?”
“灯笼。”她说,“生不出儿子,娘家每年都送两个。”
陈霜凌嘶了一声。
“并州有这习俗?”
“哪里没有?哪里都有,我娘屋子里也挂过,挂了好几年。”
“然后呢?”
李家媳妇瞥了陈霜凌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去,关上窗:“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霜凌低头闷笑,铜钱从她袖子里出来,滑到破烂的木桌面,随后静静看着她。
她把铜钱收好,继续道:“后来我娘难产死了,生了个儿子,大家都很高兴,红灯笼从屋里挂到外头的大门上。”
语气相当平淡。
陈霜凌也不知说什么好,如果按照正常人来说,她应该感到痛心惋惜,但这种事那样平常,她好像也来不及痛心:
“这灯笼你看着喜欢吗?”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
她了然似的点点头,随后踮着脚拉住灯笼穗,往后一收,手腕再勾一下,一排灯笼穗攥在她手里,灯笼垂着脑袋,了无生气。
她握着烛台,顶开小屋门,又踹开大门,夜色浓郁,月光清浅,洒在草木和田地间,像盖上一层薄薄的纱雾。
隐约的烛光跳跃闪烁,映着绯红的衣袂和乌黑得快要融进夜里的长发。
她寻了块确保不会殃及粮食的空地,将灯笼们堆在一处,缓缓俯首,烛台的火舌舔舐过灯笼纸,广阔的天地间,一个火点霎时破开浓重的暗色,迅速扩成一大团,并不断延伸。
她离火光极近,看着灯笼外皮、骨架逐渐变黑,再成为液体,缓慢蜿蜒地滴落,融在火里,消失不见。
烟弯曲地朝月亮上钻。
有人发现这场火光,从家里冒出来:“你这人干什么呢?!”
陈霜凌慢慢将脖子扭过去。
她对音色比较敏感,推测是傍晚与朋友叽叽喳喳的糙汉,于是抬步向他走去,糙汉不明所以,站在原地,又问:“你干什么呢?!”
陈霜凌在他面前站定,腾地伸出手捏住他下颌狠狠一冲,响声清脆,糙汉“啊啊”叫了两声,疼得站不住,陈霜凌又朝那地方来上一拳,等人脚下绊住,摔倒在地,再居高临下地抬起鞋,碾在对方胸口。
她蹲下身,一边撕开他的一节衣料,一边道:“我知道那会儿的几句话对你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或者对整个村来说都习以为常,但我心里头不高兴。”
陈霜凌用衣料抓了把泥沙,倒进糙汉嘴里。
“比起真实的丑陋,我想,我还是更喜欢虚假的优雅。”
火焰“噼啪”声中,似乎还有另一个脚步声,陈霜凌淡淡抬头,白愈站在火的那头,身形单薄,半明半暗。
“你要是想劝我,就没这个必要了。”她动作不停,“我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有自己的行为方式,与你无关。”
白愈低头咳嗽,没有干预,只轻轻道:“我不劝你,看你许久未归,就出来看看。”
“夜里寒凉,烟气呛人,你还是回去歇歇比较好。”
动静引来旁人,陈霜凌沉声:“谁敢阻拦,我就烧了这片田。”
如她所料,果真没人敢动,只有几声“作孽啊”飘在空气里,晃晃悠悠,消散不见。
她当然也不会真的傻到去烧田。
事毕,她把沾着土的衣料扔在糙汉脸上,确认身上并无许多泥尘,向白愈走去。
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攥着衣袖,手背筋脉隐现,陈霜凌安抚似的握住。
凉的。
李家媳妇半躲在大门后,脸上闪过茫然。
“烧干净了。”陈霜凌说,“我们可以进去吗?”
李家媳妇点头。
陈霜凌望着凄冷的院落,秋夜里连蝉鸣都没有,问:“家里其他人呢?”
李家媳妇这次没要银子,嗫喏着:“他去嫖妓了,嫖得家里没有钱。”
陈霜凌面不改色。
这扯淡的日子。
她叹口气:“都这样了,先吃饭吧。”
说罢,她接着往里走。
李家媳妇睁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问:“灯笼烧了,被我相公知道,那怎么办?”
“我原想着让你找个机会把他杀了,又怕你不敢,不如我给你银子,你出去做点生意,如何?”
对方站在原地,好像下不定决心。
饭后,陈霜凌窝在床上,转头见白愈平躺着,睁眼一语不发。
她坐起来,支着条腿:“怎么了?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有些伤人?”
白愈不言,就那般瞧她。
陈霜凌低头吻了吻他的泪痣。
“说话。”
“……是。”
陈霜凌又想叹气:“睡吧,明天起来哄你。”
“好。”
陈霜凌刚准备闭上眼,外头忽传响声,她扶额,道:“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叹气。”
李家媳妇敲敲门:“姑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来了。”
“知道。”她从榻上坐起,稍微梳理了一下头发,又去开门,想了想,又拿出一袋银子。
“拿银子带你女儿走吧,别改天被你男人打得挂彩,看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没有这种习俗。”
李家媳妇捧着银子。
“我不带她走。”
“看你想法。”
说罢,她与白愈猫着夜离开,听得李家媳妇还在背后道:“要是有心,就回来看看我。”
*
杀了人躲藏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是皇宫,当然,那得有资格进,另一个,就是被剿山匪的残缺盘踞地。
“阿霜大可以把我留在那儿,独自回京。”
杂草除尽,山路比上次平缓许多,白愈走在陈霜凌旁侧,轻喘着问。
“你是美人,我舍不得。”她提着绯红的裙摆,面色宁静,言语轻佻,“这几日跑来跑去的,难为你了。”
“何故这样讲?”
陈霜凌笑笑,拿起腔调:
“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宿在一处华美绮丽的屋子里,大门不出。房间要温暖干净,地面铺着镶嵌金丝的绒毯,毯子上架一方小桌,桌上点香燃烛,香雾缭绕,你身着素衣,伏在榻上,衣料贴着单薄的身子,就像黄金盏里盛了片玉。”
她要将他困筑于高台,奉若神明,尽管这样虔诚的拜谒只有他们两个参与者。
白愈抚着心口咳嗽。
陈霜凌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愉悦了,笑得更加肆意,放缓声音,循循善诱:“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先生。”
她接着道:“这叫,金屋藏娇。”
“……你好歹唤我一句先生。”他说,“我们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亦师亦友,多高尚。”陈霜凌带着笑意。
白愈不再说话,默默与她放远些距离。
“累了?”她见对方和自己隔着几步,回过身等他一会儿,鞋底踩在地上,落了些灰。
白愈摇摇头。
陈霜凌又软下声,半哄骗半真诚:“同你说笑的,我很喜欢你。”
白愈看了她一眼,又偏过头。
“啊……太喜欢你这闷闷不乐的样子了。”她笑得耳坠都在晃动。耳坠是在乌恒买的,不知用什么飞禽的羽毛染了红颜料,艳得诡魅,很衬她,
“你呢?为什么总对我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是真喜欢我,还是因为有婚约?”
白愈突然停住,开始沉思。
他不会太说漂亮话叫人开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顿住,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但陈霜凌毫无意见,拉过他的手往上走。
“没什么的,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你留在我身边就好。”
她这话说得随意又撩拨,像是风月高手下意识吐露的情话,做不得真,又实在动听。
“我会给你答复的。”白愈轻轻抽开手,言语珍重。
“不必为此忧心,我胡说的。”
“……对了,昨日的话,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
陈霜凌愣道:“啊?什么事?”
白愈叹气:“没有。”
陈霜凌:“?”
*
行至半山腰,守卫者打着火把喝令。
陈霜凌沉静道:“叶家二姑娘派我监察各位行动,放行。”
守卫不动。
陈霜凌重声:
“再说一次,放行。”
守卫将火把放得更低:“可有叶二姑娘的信物?”
“我站在这,就是她的信物。”
这话她表面说得庄重,但自己也想笑,可惜叶岑潇确实不会给自己什么保命的东西,所以不得不这样讲。
陈霜凌抬头,映出那张脸,守卫者冷汗直下。守卫大概很怕叶岑潇,居然把人放进去了。
陈霜凌眼睛微微睁大:“你都不再多说什么吗?”
“不了,现在也不干劫匪这行当了,拦着主要是怕人偷东西,见是二位,便放进去。”
“好吧。现在山上做什么呢?”
“……制香。”
陈霜凌脚下一趔趄,被白愈扶住。
“制香?”她又确认一遍。
“是,平时制香做点生意,出了事就去打仗。”守卫点头。
一群五大三粗的山匪现在开始制香?
这绝不是叶岑潇能想出来的主意。
越是向上,便越容易见到熟人。
有些心里还愤愤不平,声音嘟嘟囔囔:“怎么又来了,要不是这两个人,我们哪儿会沦落到这地步。”
陈霜凌也不惯着,夺过守卫的火把扔过去,地上顿时蔓延开熊熊烈火。
“诶诶诶!这是山!这是山!!!”
那人一改不满,慌慌张张地喊着。
山上人多,旁边又有河,火很快被扑灭,这下谁也说不出半个字,兢兢业业做自己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