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睡得并不踏实,半昏半梦里,总觉着心慌气短,一口气卡在胸口,怎么都喘不上来。
就这么生生给憋醒了。
他发现,自己身上少说盖了三层厚被褥,腰腹处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活像个炮仗筒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何以喘不上气了。
床头烛火摇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醒了?”
他心头一咯噔,僵硬地从三层被子下探出头来。
之间烛光灯影里,一道素白的身影坐在榻边,不怒自威的眉眼映出些许温暖,淡然地抬起头,直直望着他。
“醒了就松手。”
他往下看去,才看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一截衣摆,捏得久了,猝然松开,骨头都在发酸。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望着她,只觉心疼欲裂,竟一时不能思考。
过了好久,他听到自己唤了声。
“师尊……”
陵光皱起了眉:“谁是你师尊?既然你醒了,我恰好有话问你,你是何人,从何处来的,为何出现在战场上?”
一串询问似耳旁风,他浑然不能听清,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眼中的光愈发地亮,他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顾不得背后伤口锥心的痛,呲了呲牙,扑过来抱了她个满怀!
“师尊!师尊!”
他连指尖都在颤抖,欢欣雀跃,如获新生般紧紧箍着她。
他眼中闪着晶莹的泪,映着烛光,明亮得烫人。
陵光猝然不防,被他抱得骨头发痛,脑海中嗡然一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从恍然的边沿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
“你做什么!”
重黎本就受了伤,又对她不设防,被推得一下跌在榻边,背撞上床栏,疼得脸色又白几分,险些没缓过这口气来。
陵光感到心口跳得厉害,缓了几息才平静下来,看着他蜷在地上,背后纱布又渗出血色来,咬咬牙,到底是没忍心,将他扶起来放在榻上。
“别乱动了。”
重黎痛得颈边青筋耸动,额上转眼已是一层冷汗,却是睁着一双眼,始终望着她看。
那双眼里温柔与沉炽交织着,让人不敢逼视。
陵光清了清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陡然一震,想起自己已经回到过去,眼前的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陵光,而是一切轮回变幻前,高高在上的朱雀神尊。
她现在……是不认得他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阵酸涩,握紧的拳徐徐松开,冲她笑了笑。
“……也许吧。”
他嘴唇还苍白着,只褪去了龙角和鳞片,落寞地坐在烛光里,这般虚弱的模样,便是想严审,也狠不下这个心。
陵光叹了口气,问:“你是玄龙一族的人吧,为何出现在战场上?为何……救我?”
重黎犹豫了须臾,望着她笑了笑:“我……离开九川好些年了,与如今的玄龙族并无太多瓜葛,我之所以会去那片山丘上,是因为……因为我听说神族参战,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陵光听他说话,总觉得没头没尾的,教人愈发糊涂。
他顿了顿,眨了下眼:“放心不下……你。”
“我?”她皱眉,“我有什么可让你放心不下的?”
“……哪里都放心不下。”他喃喃着,声音低了下去。
“你口中的‘师尊’是何人?”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在床边,就听他反复地喊这两个字。
想来多半是他尊敬的师长,只是他这一边喊一边流泪的样子,她瞧着怪不是滋味。
“我师尊……”他下意识地先望向了她,目光闪烁,似有雾一般的颜色,“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陵光面露困惑,明明在说着另一个人,可他眼里,却好像只看得到她一人。
“你是陵光上神吧?”他哽着声,眼眶湿润。
“……我是。”她淡然地答复。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伤心至极,难过至极,仿佛要碎掉了。
“神尊你……特别像她。”
他眼里尽是泪水,像是盛满了的罐子,再入一滴,都会溢出来。
“我……特别想她……”
哽咽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无边的苦楚中挤出来,带着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
如乱麻拧在一处,扎得人心疼。
沉默几许,陵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看你这样子想来也与此次天裂无关,战事已结,你因我而伤,且留在云渺宫养好了再离去吧。”
她起身,忽有想起什么,回头问他。
“你叫什么?”
他愣地抬眼,隔了一会儿,才想起忘了回答。
“重黎。”
他一字一顿道。
“我叫重黎。”
她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你先歇着罢,晚些时候会有人过来给你换药……”
不知为何,她总无法直视那双眼,被盯得久了,莫名地心虚,想要逃走。
身后忽有人掀帘而来,拂过一阵清凉的卷地风,有人走了进来。
“主上,药来了。”
镜鸾拖着木盘,进屋瞧见坐在那的重黎,不由一怔。
“呀,人醒啦。”
陵光别开脸,嗯了一声:“刚醒不久。”
“那正好,趁热把药喝了。”镜鸾放下盘子,将药端过来给他。
见了她,重黎也愣住了。
眼前的人尚且有些稚嫩,不似后来沉稳安定的模样,跳脱得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眸光晶亮,似星河灿烂,没有任何忧色。
她歪着头看他,眨了眨眼:“有力气自己喝药吗?”
重黎倏地回神,接过药碗,点了点头。
药极苦,但比起霓旌存心给他找茬的时候要好些,他端起碗,一气饮尽。
陵光蹙了蹙眉:“阿鸾,去拿点蜜饯来吧。”
重黎一怔,错愕地看向她:“……不用了,没那么苦。”
镜鸾在一旁都笑了:“主上,不是人人喝药都要备着糖润口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在说谁,陵光干咳数声,没有接话,转而看向重黎。
“既然如此,便就这样吧,你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惹来不少非议,我还需去东华和执明那叮嘱一番,你……”
“陵光!”殿外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喝,未见人,先闻声。
紧接着,便有人掀帘而入。
“听说你在婴梁山捡回个臭小子?”
一袭绛蓝纱衫,翩然而至,竟是一风华正茂的男子,面容端方清隽,容姿肃朗,潇洒卓然,一双凤目明亮却不逼人,有浩气英风,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轻浮动荡。
他走进来,屋中烛火仿佛都亮了几分。
陵光似也被他吓了一跳,旋即面露无奈,好笑地望向他。
“江疑,你几时才记得进屋前先敲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