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霓旌属实放心不下昨晚被那么带走的云渺渺,但想起尊上昨日的脸色,就一阵发怵。www.zhongqiuzuowen.com
诚然她刚来崇吾宫时尊上的确有时候让人害怕,但好些年都不曾见过这般冰冷的眼神了,回头一句说错,保不齐她也得跟着遭殃。
思来想去,她去煮了碗安胎药,打算借着换药的机会,去瞧一眼,确认人还活着就成。
她端着药踏进崇吾宫的大门,一眼瞧见翻了一地的缠枝灯,原本要进去扫撒的仆婢都缩在门外,战战兢兢地望着里头还在砸门的黑乌鸦,那杀气,谁敢上前。
“护,护法大人……”仆婢们端着茶的手都在抖,方才她们壮着胆上前问了句,险些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雷活活劈死,简直吓得够呛!
“你们先退下吧。”她挥了挥手,迈入了正殿,“桑桑?”
都快把门挠下一层皮来的乌鸦终于停了停,回过头来,眼中怒火未消,甚是吓人。
“哦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朝那门瞧了眼,爪痕一道道,木屑剐了一地,甚至还有几道焦痕,换了她屋里那扇,怕是已经被拆成几块儿了。
她试着朝里头瞄了瞄:“你不会在这挠了半宿吧?”
桑桑一脚踹在门上,劲儿倒是不小,可惜没能撼动门上的禁制。
她探了探,好家伙,足足叠了三层,小殿下砸门的时候也没见尊上这么大手笔。
她正打算敲门,门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而后,门便开了。
重黎的脸色,比起昨夜好不了多少,所幸那股子恨不得大开杀戒的戾气稍稍褪了些,跟在他身后的红衣小姑娘这样看去,没缺胳膊少腿儿,还算安然无恙,只是头发有些乱,想理一理,却被扯了一下,这才看到她手腕上缠着一截墨藤,另一端被重黎握在手里。
“主上!您没事吧!”桑桑已经飞了过去,这回倒是没被阻拦,然而当它想替她解开那墨藤时,却是浑身一僵,“无愧……”
她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
“重黎你!……你居然用无愧绑她!”
重黎淡淡地斜了它一眼:“怎么,绑了又如何?”
“你别太过分了臭小子!”它怒极。
它亲眼看着这把无愧是如何交到他手里,望他心怀仁善,无愧天地。
是给他的生辰礼。
他居然!……他怎么敢用来捆她!
云渺渺倒是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桑桑又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墨藤。
昨夜一片漆黑,她还以为是铁链之类的玩意儿,今晨一瞧,却是一截藤枝,可惜没等她细看,便被他拽了起来,这墨藤如活物一般,由不得她反抗。
重黎没再看它,目光落在霓旌身上。
“你来做甚?”
霓旌将手中的托盘往他跟前递了递:“属下是来给这丫头换药的,按您昨日的吩咐,还煮了一碗安胎药。”
沉默了须臾,他掐了个诀儿,将腕上的墨藤化去,回头看着眼珠子滴溜转的云渺渺。
“不染可随主意愿显形或消失,那一截还在你腕上,劝你别动歪心思,否则……”
他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无愧打人可是很疼的。”
霓旌赶紧带着云渺渺去里头换药,留下桑桑与他大眼瞪小眼。
“当年她赠你无愧,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重黎神色淡漠,悄无声息地抚上自己的腕。
“那不是巧了,本尊也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桑桑停在他眼前的灯头上,目光凝重地注视着他:“重黎,无论你心中有多少愤恨不平,冲我来,我奉陪到底,是她把你带回云渺宫,书识字,传你一身本事,这些你怎么能忘?她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还想要她如何?”
闻言,重黎冷笑:“你奉陪到底?凭什么?镜鸾上君可真是高看自己,你能替得了她吗?当年血染九川,浮昙审讯,不染鞭痕,霄明一剑,还要本尊一桩桩一件件地数下去?
本尊哪里对不住她?她又是如何对本尊的?本尊便是死,她都不肯看一眼!……
既然她这么看重这四海苍生,好啊,本尊就留着她,让她亲眼看看本尊找到长生之血后,是如何将这一切都毁了!本尊恶事做得多,也不怕遭天谴,哪日要死了,也拉这天下陪葬,不亏!”
他眼中肆虐的笑,像在桑桑心上狠狠捶了一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它震惊地望着那双眼,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
重黎嗤笑:“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吗,如今又露出这种眼神为那般?”
他被带回昆仑虚境第一日就晓得,他不是受着万千喜爱的孩子。
九川玄龙,是自上古,便恶名昭著的妖兽。
他在那火海中走了好久,曾以为颠沛流离后,终有个安身之处,欢欢喜喜地捧着头一回做成的小点心,绕过冗长的阆亭,想把这第一口,给他最喜欢的师尊。
是啊,他曾经最喜欢的师尊。
威名赫赫,众生敬仰,何等高不可攀。
他偏偏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靠近,结果呢,摔得粉身碎骨。
在那转角处,他听到了一句。
“玄龙终成妖,顽固不化,若有这一日,当诛之以卫苍生。”
那一刻,他便记住了。
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不可雕的朽木。
“倒也没说错,我如今都是魔尊了。”他笑了一声,“与其在这干瞪着我这个早就冥顽不灵的朽木,镜鸾上君不如说说,那魂胎是怎么回事?”
他印象中全无此事,凭这位万灵之主,以及那个不嫌事大的地府主君一贯做派,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云渺渺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他的血脉?……呵,难道不觉得这话好笑吗?
以他当年的法力,还没近她身,只怕已经被那把不染活活打死了。
“你觉得我知道?”桑桑死死盯着他,“要不是堕魂胎伤身费力,我会留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到现在?”
重黎眉头一拧:“你不知道?”
它简直好笑:“魂胎上都是你的气息,你倒有脸来问我?重黎,你要是不信就罢了,趁早滚远点,昆仑虽然没了,但女床山还没穷到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它斩钉截铁的口吻,令重黎心头一震。
……不是她做的?
他望着案上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安胎药,在痛恨和厌恶中度过了数千年后,头一回陷入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