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你多同我说说封天阵的事吧。”他看向江疑,“阵中瞬息万变,我不想把太多人连累进来。”
“尤其是陵光?”
“尤其是。”
江疑叹了声,无奈地摇着头,忽然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你觉得她会老实听话?”
闻言,重黎愣了愣,旋即笑出了声:“也是,她从来都不听话的。”
默然几许,他伸出手:“你可有办法将这东西解开?”
江疑怔然:“……同生?”
重黎点了点头:“给我系上它的人同我说,这东西是用来随时知道我可有受伤的。”
“……”
“但我没信。”
江疑蹙着眉,犹豫半响,道:“还好你没信,此物名为同生,是上古遗传下来的一件秘法,本是夫妻间同生共死的见证,术法若结得不深,或是施术之人法术不精,的确能用来知晓彼此是否受伤,但像你这样的……已是生死同命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当年常羲上神和父神帝俊间,也施展过这种法术,和你这一模一样,常羲上神战死后不过千年,饶是父神也……”
父神突然散灵之事后世确有流传,重黎也有所耳闻,本以为是因无尽,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桩往事。
“这是谁给你系上的?”江疑问。
他愣地别开视线:“……故人。”
“故人?”江疑蹙眉,“什么故人愿把自己的命和你结在一起?”
重黎头疼地合了合眼:“别问这么多了,此术可有解?”
江疑摇了摇头:“我非施术之人,没有法子,且此术已凝成生死红线,形同死结,给你施术的人想必在最初就打算好了,没有同你解开同生的意思。”
他稍一迟疑,拧着眉问,“怎么,还未开战,你便觉得自己会死?”
“倒也不是……”重黎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此战凶险,你我都清楚,为杀无尽,我可以不择手段,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成的把握。若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拉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去死。”
诚然殉情自古多美谈,但有朝一日落在自己头上,却更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他承认这很自私,自私若能让她活下去,也是好的。
沉默良久,江疑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这结我解不了,你自己去同施术的人说吧。”
看着小指上细若蛛丝的红线,重黎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多年后系上的结,今日的人如何能解?
“师尊呢?”他忽然想起好一会儿都没见到陵光,送走阿冉之前,她就不在屋前了。
江疑想了想,指向远处河边一座凉亭:“去那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总喜欢在那发呆,你去同她说说话也好。”
他说着自己熟悉的那个陵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所思所想,重黎本以为自己会醋个一会儿,可是没有。
他忽然间感到一丝庆幸。
庆幸她身边,还有如此至交知己,遇见他之前,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月光照路,他沿着河滩走到亭前。
清雅的竹亭,四面垂着水色的薄纱,飘摇着,轻擦着柱子,连风声都是安静的。
四周的山精小心又好奇地从树林,从水下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上神,可谁都不敢近前。
竹阶上的身影抱膝坐着,雾一般的颜色,浸在粼粼水光里,像是凝住了。
无往不胜的战神,叱咤风云的朱雀,她此时像是蜕去了这些堂皇的躯壳,忽然让人看到了一丝落寞。
她的丰功伟绩,足以流传千古,可此时重黎眼里的女子,却是瘦削的,近乎单薄。
若不是承袭了六界大任,他想,她的境遇应是截然不同的,或许在慢慢千年里,她还是会一点一点地明白七情六欲的业,生离死别的痛,也终会遇到一个将她放在心上的人,陪她往后余生。
这么想着,他就有些难过。
他算不上一个大度的人,没有江疑的豁达,也没有东华的稳重,不如长潋解意,在她身边经过的人中,并非最惹眼的那个,却是给她添麻烦最多的那个。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特别喜爱她,他只剩下喜爱她了……
他吸了吸鼻子,收拾好神情,走进亭子,唤了她一声。
陵光没有立刻回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他意会地走过去,坐下来。
“我是有些生气的。”她突然说了一句,说着,又沉默,隔了一会儿,才继续下去,“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
重黎看着她,静静地听着。
她望着映在水面的月光,山雾飘过来,不知是雾气模糊了双眼,还是她眼底本就是湿润的,莹莹地颤着。
堆到嗓子眼的话,此时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就这么,缄默了好长时间。
重黎笑了起来,那双漆夜般的眼底,似有温柔薄光:“师尊,你要是累了,可以来依靠我。”
这句话,他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想跟她说。
他的陵光啊,总是比任何人都要强,便是万般凶险的战场上,也是撑到最后,力挽狂澜的那个。
她曾得无数欢呼叫好,却没机会同谁抱怨。
她太好了,以至于他很多时候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边。
只有她做凡人的那些年,只是个安然惜命,还有点小怂包的云渺渺的时候,才特别需要他。
他一度以为那只是身为凡人的无力和懦弱,但她回来后,却愈发觉得不是这样。
无论是高不可攀的上神,还是低入尘埃的凡人,他都想成为让她安心依靠的那个人。
陵光终于回头看着他,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竭力隐忍着将起的涟漪。
“你是几时知道自己与常羲上神的命格相同的?”
重黎说:“今日才知。”
“今日才知,你就想清楚了?以一人之力,支撑封天阵,随时会耗竭灵力,你不知常羲上神的下场吗?”
“我知道。”他始终是笑着的,倒像是在安抚她,“我并非一时冲动,也并非毫无准备,这么说你可能不太信,但我知道自己才是天选之人后,忽然就觉得自己做了最好的决定。”
他伸出手,大胆地替她理了理飞乱的额发,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般平淡。
“我有同你说起过与你很像的我的师尊么?”这话他自个儿说着都舌头打结,但眼下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她解释这其中的关系。
陵光默了默,平复了心绪:“……那你跟我说说她。”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起来,明眸如星,似春风拂开枝头花蕊,那么清浅干净。
“她也曾是位万人敬仰的神尊,脾气不大好,不善言辞,生气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心虚的时候声音会不自觉地低三分,但绝不服软。不过她发脾气也好哄,只一桌好吃的,一块桂花糕,她这气就消了大半,此时低头认错,最是管用。”
他笑着,蓦然涌上一阵酸涩。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是最差的徒弟,她来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想起她来,后来还记恨她,总给她找麻烦……所有人都骂我是个妖孽,祸种的时候,只有她相信我,带着一身的伤,亲手做一份桂花糕,来给我过生辰……”
说到痛处,万般思绪一齐涌上来,他维系着表面的平静,眼眶却有些红了。
“她把我从最脏的污泥里拉起来,带我回家,她那样一个心系苍生的神明,因为我险些铸成大错,我一直在想,何德何能,何以为报?”
“她若是从未想过让你报答呢?”陵光看着他的眼睛,袖下的拳攥得骨节发白。
他却摇头,“她怎么会要求我去做什么,她从来只会要求自己,把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也是满怀期许地来到世间的,也会伤心,也会委屈,我不心疼她,谁来心疼?”
他眼中的笑意散了,凝成了无可转圜的坚定。
“我的确可以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横竖无尽一时半会儿无法逃出封印,到我寿终正寝的那日,说不定他都见不得天日,但那不是我要的。”
“或许这世上的确有个地方能让我逃避所有,活下去,但那之后呢?漫漫千万年,当我坐在灯下,回想这一生亏欠了谁,又有多少事没能做好,想到这世上每一天都有人因为我今日没有这么做而死,我怎么能安心地喝水吃饭,自欺欺人地觉得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必要感到愧疚?”
“我本能救下的那些人,他们会在每个梦魇里问我为什么,我还能合眼睡得安稳吗?”
“我并不是个伟大的人,我很自私,对这世间万物而言,渺小得很。但曾有一个人,她对我说,愿这么做,有时比值得这么做更重要,我想,说得就是眼下了。”
他起身,逆着水面波光,眼里似有银河垂落,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模糊了看客的眼。
他说,“我还挺喜欢这人世间的,拼一回命,不亏。师尊若有一日遇见了我的恩师,替我告诉她,我没给她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