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璟无言以对：“不需要，我不困。”
宋观玄蹙眉一笑，按着胸口咳了两声：“可是我困了。”
高重璟见他眼神飘忽，只好接过他手中的书册，气闷道：“那我走了。”
“殿下也早点睡吧。”宋观玄困乏的声音传来：“这么晚不睡，可是要长不高的哦。”
宋观玄满意熄灯，忘记箭羽还压在枕头下。
他当晚就做了几个万箭穿心的噩梦，惊得单衣湿透。
翌日清晨，宋观玄听着严回春连串的不好不好，不知道还以为这是他救命的咒语。
汤药加了几碗，医嘱改了几回。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药三分毒，严回春的药就更毒。
宋观玄端着碗在屋里转悠，挑了盆快被烘干的兰花把药灌溉下去。再从随身物件里找出收着道书的锦盒盛装箭羽，托人帮忙放到博古架最顶上，眼不见心不烦。
严回春是上午记档的，重华殿下午便差人过来，蔫头蔫脑的兰花被换成一瓶白梅。宋观玄听着归置物品的声音，困得头直点。
宫女看不下去：“要不还是去歇下吧。”
宋观玄正想着该给高重璟回礼些什么，数着瓶子里的梅花问：“五殿下散学了吗？”
宫女笑了笑：“殿下今天许是留堂了，没空陪你玩啦。”
嘶——
宋观玄听得直头疼。
重华殿场面弄得这样大，莫不是上次一病受了牵连？
高重璟来时，宋观玄正歪在罗汉榻上浅眠。桌上的药碗多了一个，小脸埋在柔软的绒毯里，眼底泛青瞧着像是又憔悴一分。
宋观玄刚睡醒，眼里水汪汪的，瞧见高重璟捧着碗发呆：“你喜欢这碗？”
“嗯？”高重璟将凉透的碗放下。
宋观玄当他不好意思：“那这碗送你，你都送我珍贵的箭羽了，我不回礼岂不显得玉虚观没有规矩。只是，你刚才拿的是你殿里小厨房的碗。”
宋观玄这是好多了，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
高重璟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就怕他下一秒喘不上气，又讹上自己。
“我不要这碗。”
“唉。”宋观玄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了结回礼的事情，落空一场。
高重璟还没问宋观玄要过东西，觉得十分刺激，环视一圈：“我喜欢你这梅花，送我吧。”
宋观玄：“这梅花也是你殿里送来的。” 宋观玄将另一只碗推过去：“这只却是我从玉虚观带来，你看如何？只是我用过了。”
“还我。”高重璟沉默片刻，抱起花瓶就走：“说了不要你的破碗！”
宋观玄：……
高重璟又折回来：“明日去崇贤馆吗？”
宋观玄眨眨眼：“嗯，去的。那殿下不要迟到了。”
高重璟气笑了，转身就走。
宋观玄收起自己的好心，老老实实在屋里将养一天，翌日起了个早赶去崇贤馆。
冬日里寒冷难免多吃些，几天不见崇贤馆个个瞧着都圆滚了点。
宋观玄穿得这样厚实坐在里面，还显得清清瘦瘦一个，像是重华殿的伙食亏待他一样，怪可怜的。
高重璟进门便看见宋观玄捧着银纹手炉坐在桌后，莹白的衣袍上蔚蓝细线攒着银丝，绣着仙鹤寻山的意境。和屋中所悬旷朗无尘四字交相辉映，衬得病色也成清冷疏离。
宋观玄一笑，开朗道：“殿下，你又快要迟到了。”
疏离不了一丝，清冷不了一点。
只是宋观玄一说话，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叫人想不起他病气缠身的样子。
高重璟有些呆了，他从前总见宋观玄神色郁郁，凭窗而望，万千思虑不与他说的模样。他一定是有苦衷，否者乾都的风水怎会让他失了颜色。
高重璟惊觉警告自己，他没有苦衷，别给他找理由！
“还不坐下顾少师又要罚人了。”
“怎么了？是不是忘带功课了？”
“你还好吧？”
高重璟不动声色地接下宋观玄关爱三连，在宋观玄身后落座，低声道：“今天又是元福抱你来的？”
“我走来的！”宋观玄咬牙切齿，元福在他殿中他能不知道？
话音刚落，顾衍引着孟知言走进屋里。
宋观玄松了口气，也算是帮孟知言了却他毕生的遗憾。早早认识顾衍，早早从师问学。
宋观玄正感慨着，定睛一看孟知言身后还跟着一人。
顾衍提了一句，是户部尚书燕行昌之子燕时保。
宋观玄左思右想，想不出这人怎么混进来的。燕时保长他们两岁，高出孟知言一节。
孟知言斜眼看着燕时保，也很是不服气。
宋观玄没放在心上，好得很，现在高重璟能排进倒数第三。
这些学子都是由家世显赫的后代中层层选拔出来的精英，默认了两人的到来。皇子里只有高重璟一个，也没能学到出类拔萃，自然也无话可说。
崇贤馆不如云影殿暖和，宋观玄捂着手上一点热源，顾衍讲的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肩膀被戳了戳，高重璟小声搭话：“你到这里学什么？”
“修身修天下。”
高重璟似是不信，继续戳着宋观玄肩膀。
宋观玄往后靠了靠，微微侧头：“观玄当日许诺并非空口白言，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做好伴读。”
“哦，那真是多谢了。” 高重璟语气轻描淡写，提醒自己这是那个欺君罔上，勾结皇子的人。
宋观玄听着这话十分别扭，不像是开心，倒像是存心讥讽。
他回头去看高重璟，刚要说话，顾衍指名道姓提醒他不要勾着高重璟说话。
谁勾着谁说话了？！宋观玄又听见高重璟在身后笑了两声，怪不得这位子没人坐。
宋观玄板正做好，准备下课找他麻烦。
麻烦下课没找上，倒是听见门外惊呼：“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高重璟抬脚出去看热闹。
孟知言似乎课上就约好，一下课便对着燕时保武德服人。
这还了得，花了心思找来的垫底，总不能第一天就被请出去。
宋观玄热心地往两人中间一拦，这拳头没人敢落在宋观玄身上。毕竟他也不经揍，揍坏了恐怕不仅得赔钱。
高重璟的视线慢悠悠晃过去，果然谁都怕被宋观玄讹上。
孟知言义正言辞：“小宋大人，这事你别管！”
宋观玄回身将孟知言带到一边，拍拍他的手背拉近距离：“别叫小宋大人了，叫我宋观玄就好。”
孟知言甩开他的手：“观玄，你不知道，昨天燕行昌参了我爹一本屯田未曾计册，还才早朝上大骂顾少师。我分明是靠自己的才学进来，不像他燕时保，只会钻空子。”
高重璟：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时间才叫出口观玄吗？
宋观玄惊讶：“燕时保不是考进来的？”
此时是东凌最为富庶的时期，在高乾的手中国泰民安，与王若谷不绝的气运相辅相成。
乾都为官已经足够富庶，无需拿着屯田做文章。孟晨山更是早就属意田园生活，一心告老还乡种田养老。
难道自己这一手推波助澜将会改变许多人的走向？宋观玄微微蹙眉，若是有改变，在他的努力下那也一定是往好的方向改。
孟知言趁他愣神挣脱出去，挑衅地看着燕时保。
燕时保不甘示弱，阴阳怪气道：“只要比五殿下考得好，有什么不能来的？”
宋观玄听得这话便明了，这人是高歧奉找来的。
他拢了拢袖袍：“课业本不是一蹴而就，其余诸位能来都有各自道理。你口不择言，还请不要忘了身份。”
燕时保不将宋观玄放在眼里，叫嚣道：“哼，你这神棍都来得，我怎来不得？”
矛头陡然转向宋观玄，神棍这话难听，霎时一片安静，目光刷地汇聚在宋观玄这里。
宋观玄默默，一言不发。
他本人倒是不介意，莫说这燕时保有心无心，就算是孟知言这样完全不信的他也觉得无妨。
却听见高重璟开口：“小宋大人已授官国师，岂是你可出言诋毁？”
屋檐下风大得很，高重璟成绩不行，说话一套套。这文词说着冷，听着更是冰凉。
孟知言本就烦燕家开口乱咬人的本事，心头火起，冲上去接着扭打起来。
这下说话的高重璟也卷入其中，看热闹的，拉扯的，吵成一团。
“神棍？”宋观玄被冷风迎面一吹，想起件凑巧的事，清了清嗓子盯向燕时保开口道：“不到申时，必下大雨。”
扭打声骤然静止，孟知言和燕时保维持着抱摔的姿势再次看向宋观玄，就连高重璟也好奇起来。
天气干冷，监天司说十天半个月都不可能下雨。
宋观玄捧着手炉，好整以暇地看着十几双眼睛，小孩子就是好糊弄。
倒不是他宋观玄要显灵，只是上辈子这场雨来得出其不意，消息传到了玉虚观而已。
为着这天气，宋观玄还拖着病体念了几日祝祷，腿都跪青了两块。断断忘不了这时日，这才拿来唬人。
“崇贤馆内岂是喧哗之地？”顾衍的声音及时出现，开口先点高重璟的身份：“身为皇子，怎可不做表率？”
宋观玄看着面色骤变的三人，心想把高重璟拖下水一点好处没有，上前一步拱手承认道：“此事因我而起，观玄愿意受罚。”
这话把顾衍罚面壁思过的话头堵了回去，宋观玄这模样去静思一个时辰，还不得走着进去躺着出来。
高重璟看着顾衍神色几变，连顾衍都怕被宋观玄讹。
顾衍思及高重璟在宫内的日子，学业不精也罢，再遭了体罚只怕更加难以度日。宋观玄这么一顶罪也算是解了他的难处，便顺着话头道：“那他俩呢？”
“他俩也是因我而起。”宋观玄话都说了，人情不如做到底，倒是便宜了燕时保。
顾衍沉吟片刻：“高重璟身为皇子不做表率，宋观玄在同窗之间挑起矛盾，两人罚抄千字文一遍，明日交来。”
“是。”
“是。”
两人异口同声。
高重璟疑惑地看着宋观玄，想不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宋观玄当他还在疑惑自己的话，眨眨眼睛偷偷问：“玄学你信不信？”
高重璟打量他一番，不知在胡说些什么。
结果申时刚到，果真下起雨来。
一众小孩看宋观玄的眼神肃然起敬，宋观玄微微一笑：“巧合巧合。”
是夜。
云影殿内灯火重重，高重璟主趴在桌上奋笔疾书。
宋观玄支颐旁观，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研墨。看他眉眼沉静自有威严的模样，心想高重璟倒是长着一副贤明面相。
没写两行，高重璟就换了三支笔，在凳子上改了八回坐姿，欲言又止。
宋观玄看着那毛笔烫手似的在桌上滚出一道墨迹，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高重璟憋了半天：“你怎么会替孟知言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