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门，外层甲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孢子，军靴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今夜天晴，没有落雪，西北风吹散了停滞多日的毒雾，因此远处景象隐约可见。

“呜哇……”李一弦在通讯里小声感叹道，“这也……太多了……”为了便于交流，防护服自带耳麦，在左手手腕内侧，有能与终端连接的小型电子屏，可以切换频道，调节音量，或是查看信息。

“小发卡。”队内随即有人调侃，“这次你可别再切错频道了。”

“是啊，千万别向上次那样，把自己和谢兰上将拉到私人通讯里。”

李一弦：……

幸好戴着头盔，不然在场所有人都得看见她因为尴尬而通红的脸。

“上次我是想屏蔽他……诶呀反正这次不会了，厉哥你别说了。”她很没底气地反驳。那个开口打趣的人，是队里为数不多的老将、让越名义上的副手——厉竟春。性格豪迈爽朗又懂人情世故，平时在队内队外都吃得开，因而甚至有些人推崇他更胜过让越。让越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老油子作风，但对他的能力和人品倒是十分相信。

大家在队伍通讯里吵吵闹闹，一边，林司久还在研究怎么设置私人频道。他没来得及去登记个人信息，因而没有自己的身份号与ID卡，让越只得手动把他身上这套防护服的通讯编号加进小队里，自然更没空教他怎么用终端通讯。

林司久一顿操作，终于，成功把自己和让越拉到了一个新建的私人通讯频道里。那边让越收到消息，抬腕一看，顿时语塞。

“学得挺快。”他评价道，随即拒绝了林司久的通讯请求，却没有退出那个频道。

众人嘴上有说有笑，但脚步不停。转过弯来到车库门口，地勤人员早已将冰上装甲车开了出来，正在进行最后的检修与装填。让越走到跟前，转过身看着大家。

“上车吧。”他最后说，“祝各位好运。”

他带头上了最前方的装甲车，剩下人也各自散开。李一弦驾驶，苏怿在副驾调试仪器，剩下让、久两人挤在后排，各自扣上安全带。

“等会儿别乱跑，”让越叮嘱道。就算他再怎么怀疑林司久，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不能直接把人当作犯罪嫌疑人。而且就算他真的是，也必须交由司法审判。

虽然奇点事发后消息封锁很快，但不知怎的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然而基地里大多数知情人似乎都把林司久当成了受害者，毕竟他从小在那里长大，档案实在干净，奇点此前研究员审核也是一向严格透明，不至于出现什么反动分子。加上他人长得好看，来基地时又受了重伤，看起来实在文弱，怎么都不像是能一个人灭掉整个研究院的那种。

只有包括让越和谢兰在内的少数人认为他有杀人嫌疑。让越不必多说，毕竟是现场唯一目击者，但剩下的人又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呢？更奇怪的是奇点在出事后就封锁了，连往返航线都彻底封停，总部似乎没有一点派人勘察现场的打算，反而隐隐有把这事压下去之意。让越也问过拉妮，对方答复却是害怕污染，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让越此时内心很乱，他一面得设计让林司久露出马脚，一面还得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而不及时的预警与虫群的异常反应也时刻在困扰着他。

基地的预警系统偶尔也会有不准的时候，但从未出现虫群离这么近都不报警的情况。而且除了探测器，基地还在每年虫群的必经之路上设置了岗哨，而如今岗哨那边也丝毫没有消息……让越毫不怀疑，在解决这次侵袭之后，特别行动马上就会接到调查沿线岗哨情况的任务。

真是多事之秋，哦不，多事之冬，他心道。

他们经过好几道检查岗，逐个验明身份后，基地地上一层，最后一扇大门向上抬起。李一弦一脚油门，改造过的冰上装甲车引擎轰鸣，接着加速冲出基地！

四人均是被那一下加速的惯性拍在座位上，让越狼狈起身，把头盔调到夜视档。此时终端上统战部发来消息，上面是他们各自的任务标点与情况简介。李一弦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食指连点，打开装甲车车载智能系统同步信息。

灾变后强地磁与辐射影响了绝大部分卫星，但仍有少数几未受影响，比如他们头顶的这组“北斗”系列通讯导航系统，正是大灾变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许多年前，北极基地与被称为人类第二基地的川藏互助联合会，共同搭建了新通讯网络，重启定位系统，让这几颗卫星勉强能够恢复使用。

卫星定位与雷达组共同作用，在装甲车控制主板前的液晶屏上投出路线图，标志着他们位置的绿色小点，此时正快速靠近红色的目标点。李一弦打开自动驾驶辅助，回身看向后座。

路面颠簸，装甲车时不时会跃过巨大的沟壑与陡坡，纵是有减震器辅助，车里依然会一阵东倒西歪。林司久原本是死死抓着他那侧的扶手，几个回合下来，就变成了死死抓着让越右胳膊。让越只好右手圈着他，左手抓住车顶拉手，固定住两人。

李一弦：……

她识相地选择了转回去，扭头问身边的苏怿：“怎么说？这次是什么？”

苏怿面色凝重：“不太好说……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个品种的……林，你来看看？”

让越赶紧推了林司久一下，让他到前面去。林司久于是扯着安全带扒在副驾驶座上，半个身子探到驾驶室，和苏怿一起研究那奇怪的检测结果，让越还得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生怕一个急刹车把人甩出去。

“你看，”苏怿指着那分析报告，“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车上三人摇头。让越与李一弦不必多说，林司久登记在案的专业方向是脑科学，对昆虫也是一窍不通。

苏怿只得耐心解释：“你看这个矩形的身体轮廓，锤状11节触角，鞘翅与背板形状……好吧忘了你们都不是这个专业的了，总之从这几个特征来看，我猜是Nicrophorus americanus，葬甲。”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

“好好好，”最后苏怿放弃了，他把显示屏往前一推，向后靠在座椅上，“我直接说结果算了。”

“这玩意儿，和我们之前遇到的王虫，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它除了体型变大，在外形上也发生了变化，出现了其他种昆虫的典型特征。”

让越最先反应过来：“意思是它的畸变在内外都有体现？如果这么说的话，确实是全新发现……你上报了吗？”

“报了，”苏怿说，“第一时间上报的，然后才想和你们讨论讨论。说实话我还挺期待你们三个非本专业的，提出点什么跳出学术圈固有思维的看法呢。”

“什么什么意思？”李一弦还在状况外，但此时他们已经很接近目标了，装甲车切回手动驾驶模式，她不敢分心丝毫，只得目视前方说：“有没有好心人直接告诉我结果？”

“结果就是，这玩意儿天生就长这样的概率基本上为零，可能是在被选定后转化成王虫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但是我觉得更可能的是——”

“畸变的方向和强度改变了，而且改变程度很大，因此引起它内源基因的调控大幅改变，进一步影响了它的外观。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假定两个事实：”

“第一，像这个样本一样发生变异的王虫可能不只一只。”

“第二，……”

他后面的话尚未出口，装甲车侧面被什么东西一撞，打横飞了出去！

让越反应最快，把林司久往回一拖，两人向后摔到座椅上，被离心力甩向车厢一侧。前面，李一弦打死方向盘，点踩刹车，装甲车却直接从一道陡坡上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接着重重砸在冰上！

一阵天旋地转，车辆落地后余势未消，又翻滚了好几圈，终于正面朝上缓缓停下。四人被摔得七荤八素，还好都系着安全带，只是轻微磕碰，没什么大事。

林司久惊魂未定，死死抓着让越右手，不住喘气。

“刚刚刚刚才是什么？”

让越倒是一脸淡定，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李一弦开一下车辆自检，我们应该偏离路线了，车没问题的话得快点赶回去。苏怿林司久警戒周围，注意观察冰面情况，远离地穴。”

苏怿从前排推过来两个显示屏，林司久一边操作，百忙之中不忘继续提问：“刚刚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让越低头查看腕上终端小屏，一边在队内下令，一边申请与基地指挥中心通话，突然反问：“不是失忆了吗，还记得怎么用探测仪？”

林司久：……

“奇点和……这边，用的是同一套探测系统，”他慢吞吞地说，“学过，没忘，就是要适应一下版本……”

“所以你只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在奇点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是这个意思吗？”

“……差，差不多吧。”

让越轻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自检结果显示，车辆侧面被撞得向内凹陷，防护系统受损，好在动力与攻击模块都没什么大问题。当时天色过暗，驾驶时又不敢开灯，一时间谁也没注意到这次突袭，更别说看清袭击者长什么样了。队伍中倒是有人遇到了和他们一样的情况，正在向让越汇报。

“我们已经偏离路线了，队长你看，”李一弦双击放大显示屏某处，指着对众人说，“这儿，目标越来越近了，再不上去的话，搞不好要错过最佳拦截时间……”

地图上，绿色小点在边缘一动不动，红色小点却快速沿着模拟路径靠近基地。他们出事的地方是一片陡崖，落差不小，车辆落地后更是滚出去很远。根据雷达图看，附近都没有可供车辆通行的地方，想要回到规划路线上只能绕远路，要么就弃车步行，从崖壁下爬上去。

指挥中心终于接通，让越快速说了小队遇袭情况，等待进一步指示，一边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手腕。

“李一弦把车开到悬崖底下去，其他人准备攀岩工具，我们得弃车徒步了。”

“你，”他转向林司久，想了想问：“会开这种车吗？”

林司久点点头，又摇摇头，惶恐地看着他。

让越和善道：“没事，会一点也是会。等会儿你不用出去了，把车从前头开回上面，明白吗？小心冰隙裂缝就行，记得别开车灯。”

林司久：？

“有问题随时找我。”让越指了指自己终端，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接着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起身打开车顶活动门，翻身出去。前排李一弦与苏怿也跟着解开安全带，清点随身装备。

苏怿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反而是李一弦很不放心，最后叮嘱道：“千万别出去，实在不行在这等着，有危险就在队伍麦里喊救命，离得近的都会来救你的。别害怕。”

林司久点点头，于是李一弦也走了。

他呆在车内，通过观察窗看见三人上了岩壁，缓缓向上爬行。李一弦第一个，让越与苏怿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上到顶端，消失在他视野中。林司久于是蜷在后座上，抱着膝盖听队伍通讯里大家的交谈。似乎有人已经遭遇了目标，仍在与之搏斗，有人半路被虫潮围堵了，正请求总部支援……而冻原寂静，四下里只剩他一个活物，狂风挟带着孢子敲在车身上噼啪作响。

林司久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害怕，于是掐了队伍麦，拨通与让越的私人通讯。他起身，将车顶活动门推开，踩着后座把上半身探出去，观察四周环境。

这时又一阵狂风将乌云彻底吹散，露出深黑的天空。今夜没有极光，一轮孤月静静挂着，投下些许光芒。

而在那轻纱似的月光下，装甲车后视野盲区里，巨虫利爪敲打冰面，缓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