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中,歌利卡的面前排列着士兵们的灵魂,祂想向他们询问些什么,但以不具人型的本体,却只能传递出不可理解的信息:怪异而刺耳的尖啸、无处不在的鼻息、人类咽喉发不出的怪响、无法被解读的破碎音节,于混沌中一同构成了被理智所憎恶的声波。
声波触及到士兵灵魂的一瞬间,这些灵魂极速地鼓动、震颤,不一会儿便化为齑粉,消散在黑暗之中。
迷雾收起,原本指着三人的枪口齐刷刷地往上翻去,斜抵着持枪士兵自己的下颌,对准了颅内那颗大脑。
没有丝毫犹豫,尤萨士兵们果断地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壮硕的身躯接二连三地倒下,此般场景不可谓不诡异。
解睦捂住眼睛,但那一个劲往鼻孔钻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出于动物本能的恐惧感几乎要完全支配住他,他的双腿颤抖,逃跑的信号在脑海中叫嚣。
那个和他们关在一起的幸存者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在尤萨士兵的尸体上手舞足蹈,然后把一杆覆满鲜血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手指有节奏地扣动扳机,直到打完所有子弹也不曾停下。
最终只剩下一地尸体,一切归于平静。
解睦迟疑地放下捂着眼的双手,他的手掌像是浸过水一样,掌心有一层薄薄的透明液体,不知是汗还是泪。
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惨死吗……
过于强烈的感官刺激让解睦停不下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以至于歌利卡拍上他的肩膀时,自己被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死了……我和这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不同,你是特别的存在。”
“特别……我不想要特别,我只想要两天前那个普通的世界,把正常生活还给我、还给我啊!”
话音刚落,歌利卡擒住解睦的双肩,把他狠狠推到墙上,注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
“恢复正常?你在这里畏缩不前自怨自艾就能恢复正常?
不论我等到来之前,你的生活是何种模样,都和现在不再有半点关联。
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目睹过我等真形后还能保持理智,这是何等罕见。
这就是你的特别,你有能力成为「Providence」、成为「命定之人」!”
解睦怔住了,他正在努力消化话中的信息,回想起自己喊出那个名称的时候,他的心底确有某种东西在萌动。
逐渐,他清澈的黑眸不复以往的迷茫,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是啊,我不会陷入疯狂,我必须要从这个疯狂的世界中找回正常。
我要,在末日之中活下去。”
四目相对中,歌利卡松开了按住解睦的手,他嘴角微微上扬——筹码,到手了。
然而解睦貌似曲解了那个笑的含义,顿时羞愧难当。
“你别呆呆地笑啊,我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很中二,我都尴尬得脚趾扣地了!啊啊啊——不想那些了!讨论下接下来怎么办吧。”
“我的建议是赶紧离开这里,那个死前疯掉的人很快就会诡化,倒时候它可不会像我这样跟你讲道理。”
“诡化?难道是……”解睦的眉头微微皱起。
“没错,大部分没有理智的怪物都是人类变的。”歌利卡云淡风轻地解释道,“而且还会人传人哦。”
“你怎么不早说?!这个避难所里还有百来号人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之中可没有像你这样拥有特殊灵魂的人。”
“也是,我都快忘了你也是那种怪物。”
“它们是它们,我是我。”
眼看激将法没有,解睦在心里快速盘算着新点子。灵光乍现,他赶紧回头去寻找那个将要诡化的人,却发现那里除了一滩血渍之外别无它物。
解睦心中一惊,不详的预感翻涌成海,朝囚室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而臃肿的肉山。
碎肉组成的主体看起来有七人大小,蠕动的血肉中七颗头颅若隐若现,尽管面容已经扭曲,还是能依稀看出,他们就是之前死去的几人。
在那只诡物从血污伸出的触须,紧紧缠绕着四个路人,他们拼命的挣扎、用尽全力锤击捆住自己的长条形的血肉模糊。然而这些攻击如同泥牛入海,丝毫没有阻碍诡物的行动。四人中最严重的一个已经有半个身子没入肉泥,他脸上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愉悦,看来事情正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但解睦能做到的,只有按照之前那样,喊出那个称呼。
“Caligo!快阻止那只怪物!”
歌利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的场景,并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好,救救他们吧!”
“不要,我不想。”祂降临于这个世界后,才拥有了世界之外难得的自由意志,当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还有,你想出的‘渡语’太傻了,换做我的同僚,估计连理你的都没有。”
不愧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解睦作势就要往前冲,歌利卡及时拉住了他,深感无奈。
“你冷血无情,我有肉有心,不要拦着我。”
“哎、不逗你了,不逗你了。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那几个人用得着你来帮吗?”
解睦定睛一看,只见一阵刀光在那只诡物的触须末端闪起,避开被束缚的四人,滚向硕大的肉山。一个灵活矫健的身影在喷溅的污血之中穿梭,解睦的目光几乎快要跟不上她的移动速度。
这只丑陋的庞然大物,在顷刻之间被分解成一片一片的。掉在地上的碎肉焦躁地扭动,上面伸出像污水里的红线虫一样的丝状物,四处探寻着能够攀附的物体。它们想复原却做不到,已是强弩之末。
那个身影优雅地落地,甩了甩唐刀,归鞘的刃光在空中划出完美弧度,仿佛跃动的精灵。
唐刀的主人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高高束起的马尾彰显出四射的活力,她圆润的杏眼一眨一眨的样子,总让人联想起脱颖而出的雏鹰。
她像刚刚跳完一首华尔兹的舞者,也像舒展了筋骨的黑猫。
少女轻快地穿过人群,任由身后传来赞叹不已的声音,低调地回到那个属于她的角落。
歌利卡和解睦追了上去,二人的心思却在不同的地方。
叫住她后,解睦率先开口:
“你好,我叫解睦,这位是歌利卡。你刚刚那招简直太帅了,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是李重萌,吹捧的话就不必说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歌利卡见机抢过话头:“你的那把刀,是什么来路?”
李重萌用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她不太喜欢这个人的交流方式。
“我看你不像黎璟国的人啊,也对唐刀感兴趣?”
歌利卡听不出少女话中的鄙夷,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普通的武器对那些诡物造成的伤害会在瞬间恢复,只有具备灵魂之物才能真真切切地伤到它们。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只有肉搏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可你的刀却……”
“够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没礼貌的家伙。”李重萌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直接掐断了对话转身离开。
不得不说,作为非人之物的歌利卡,确实读不太懂得阅读人类交流之间的空气,他竟然不知好歹地抓住了少女背在身后的刀鞘!
李重萌像一条毒蛇一样发动攻击。只见一条银白从她高高的马尾后窜出,伴随着刃尖划出的破风声,刚刚还在鞘中的唐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了歌利卡的脖颈前。
事态的发展出乎解睦的意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歌利卡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一线凉意,他的头部保持不动,双眼向下看去,锋利的刀刃寒光闪闪,紧紧贴着的咽喉。
脖子上架着刀的那位内心毫无波澜,毕竟他跟之前那只诡物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就凭这种徒有其表的东西是伤不到他的,倒是一旁的解睦被吓得冷汗直流。
“姐,别!我们不问了,你别动刀动枪啊!”
可是歌利卡毫无反应,女子的脸上浮现愠色,握刀的手开始发力,刃尖缓缓没入了他的皮肤。
除了灵魂之外,是没有什么能触及到我等之真形的。所以就算这把刀的来历再特殊、就算刀刃看起来已经进入我的拟体,但只要真形不变,外面的躯壳是不会有任何损伤的。
大概就像……穿模的效果?歌利卡如此想着。
然而,他的脖颈上传来液体丝丝流淌的感觉,伸手一摸,沾染了一片猩红。躯壳的心脏不会泵送血液,是刀锋的压迫使血缓缓流出。
他用左手食指贴上刃尖,指尖用力按压薄如纸片的刀锋,向左一划,细细的伤痕出现在指腹中央,脸上闪过的惊讶,转瞬即逝。
“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真当我不会动手?!”
脱离肉身而不散的灵魂,真的有这种违悖“规则”的存在吗?我闭上眼,从与脖颈相接的刃锋中仔细感受着。
噗通、噗通……那是一片混沌的鼓点般的声音,仿佛初具雏形的心脏在蛋壳里脉动,又像即将破冰的春泉自地底翻涌。刀身中的敌意若即若离,一缕缕意识在钢铁之中徘徊,悲伤而孤寂。
刀刃之中确确实实寄居着灵魂,即使它已经犹如稀薄易散的晨雾。肉身之于灵魂,既是牢笼也是温床,是束缚也是庇护。
世界的规则是无法违悖的,眼下歌利卡能想到的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种——谁人的灵魂自愿放弃进入下一个肉身的机会,永远把自己拘束在死前的世界。
纵观亘古时间长河,愿意自拘的灵魂屈指可数。那是令无数诡物趋之若鹜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馐。
歌利卡推开脖颈前的唐刀,右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左手背在身后,深深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之前的失礼,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