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雪下了整整一晚。一大早，雪色映窗，枝影寥落。墨绿色的窗帘倒成了这冬日景致里的唯一一抹暖色。

这是今年上海的第一场雪。

宋思意在衣柜里翻找着自己那条新买的水洗牛仔裤。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撑衣杆上的那件卡其色大衣上。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轻轻掖好。然后快速地穿上裤子，套上一双黑色的马丁靴。出门前，她用左手把她那如海藻般的长发从灰色长外套里熟练地拉出来，右手顺手拿了桌上的玻璃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牛奶。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你慢点喝。……”阿婆知道思意工作忙，但是每天早上都像打仗一样，她又忍不住唠叨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知道我们主编，可凶了！千万不能迟到。”

“哎呀，你看你……”

还没等阿婆说完，宋思意人已经出去了。

大厦的电梯门正要合上。正在这时，宋思意像一阵风一样，卷到了大厦电梯门口。

“不好意思，等一下！”

宋思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已被自己刮起的这阵风吹乱了。思意努力放缓呼吸，轻轻迈进电梯。她捋了捋拂在脸颊的头发，定睛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安南！早……啊！”似乎略微有点尴尬，但心里快活得像只兔子。

“早！”

电梯里的男人微微点头。这就是宋思意暗暗喜欢的男生，VG杂志社的首席摄影师，傅安南。

今天他还是背着他那大大的黑色工作包。略微卷曲的头发垂到耳后，棱角分明的脸庞，目光清冷。往往艺术家都是孤独的，但傅安南却冷得恰到好处。平时不苟言笑，工作时，他却总是能用他迷人的亲和力调动人物最轻松自然的状态，拍到最好的照片。宋思意常常盯着他出神、发呆而不自知。

*

早会。

何主编问宋思意：“今天有哪些拍摄？”

“噢，主编，今天主要是拍摄大聚集团新任董事长李君行先生。去大聚集团总部大楼取景。还有，雪峰户外运动品专栏一个拍摄，模特是艺人思司小姐。……”宋思意一一汇报道。

“哦，李君行先生的这个拍摄是谁跟的？”

“是安南跟的。”宋思意提醒道。

“嗯，这个客户很重要。安南去吧。需要安排助理吗？”

“不需要助理。内景布光简单，我一个人就行了。”安南眼光低垂，把玩着他手里的一支笔。

“安南，我是你徒弟，这次拍摄带上我吧？我也跟你好好……”

“下次吧。再没什么事了的话，我就先去了！”安南放下手中的笔，双手抻着桌面，起身站了起来。

主编望望宋思意，忽然似乎也觉察时间已经不早了：“没事了，大家都去忙吧！”此时，傅安南已经拿上他的黑色工作包，径自出去了。

宋思意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她脸上的笑意还僵在脸上，赶紧闭了闭嘴，把刚刚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宋思意慢慢踱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看着傅安南从工具室拿器材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宋思意立刻回避了眼神，装作在电脑屏幕上找东西一样，使劲划拉着鼠标。

哎，失落!宋思意暗自神伤。

“你，来拿着这个吧！”

宋思意忽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傅安南的眼神。

“啊？……好！”宋思意显然有点措手不及，慌忙接了傅安南递过来的一个大大的工具包。

哟呵，好家伙！有点沉啊！宋思意心里直叫苦。但嘴上却脱口而出：“好嘞，师傅！”

傅安南背了他的双肩包，走在前面。宋思意提着工具包欢喜地跟在后面。

*

驱车半小时，来到大聚集团总部的楼下。大楼顶端，集团LOGO赫然醒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跟随傅安南乘电梯来到第八十八层，董事长李君行先生办公室就在这里。宋思意理了理垂下来的头发和衣裤，刚刚在首层进电梯的地方已经拿了擦鞋布把她的靴子擦了擦。嗯，一切都还不错。

秘书把他俩领进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

进门站定，诺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一个大大的办公桌后面，正是大聚集团的董事长。

这位董事长站起来的时候，可把宋思意吓坏了。这位董事长居然——这么年轻，顶多三十而已。她一直以为是个五六十岁的花甲老人呢。

“你好，VG杂志社摄影师，傅安南，很高兴李先生能接受我们杂志社的专访邀请。”傅安南伸出手去，握住了早已经迎上来的那只手。

“你好，欢迎欢迎。”这位叫李君行的先生紧紧地握住傅安南的手，“一路辛苦了。”

这位李先生好帅啊！身躯凛凛，成熟稳健。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商务T恤，清晰俊朗的下颌线，亚麻色的头发一丝不苟。虽然只有三十岁年纪，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董事长先生无疑了。宋思意心想：为什么这么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当董事长了？

“这位是我今天拍摄工作的助理，宋思意。”傅安南介绍道。

宋思意连忙伸出手去，略微点头微笑：“您好，李先生。”

“宋思意？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听过。”李先生把目光从傅安南身上移到宋思意的脸上，微笑着伸出了手，轻轻握了握。那手温暖而有力。他又接着有点认真地说：“好像是我以前一个同学的名字，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现在又忽然像一个邻家大哥哥一样和蔼可亲。刚才的紧张与不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李先生，您年轻有为。能跟您的同学同名，是我的荣幸。”宋思意礼貌回应道。

这位李先生，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宋思意，然后又朝傅安南点头示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拍摄。”傅安南问。

李君行爽快回答：“随时可以。”

“OK。”

*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

一会儿，傅安南忽然提议道：“李先生，您这么年轻，咱们可以拍摄一组更显自然活力的照片。您觉得如何？”

李君行点头应允：“顶层有一个咖啡房，还有一个露天的观景台。”

“正好。”

两人一拍即合。

这个露天观景台景致简直不要太好。广阔的蓝天和城景尽收眼底，昨天刚下过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厚厚地堆积在栏杆上，在阳光下的照射下白得耀眼。几何图形的楼宇线条与自然的雪色形成的视觉对冲，构成一幅艺术感十足的背景板。

虽然寒气逼人，但每个人的创作热情彻底被点燃。傅安南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宋思意的一双举着光板的手却几乎要冻僵了。“咬牙，坚持！”她不停给自己打气。

“宋思意！光，低点！”

“啊？这样吗？”思意反应有些迟钝。

“再低！”

思意抽抽鼻子，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光源。

“再低！”似乎有点低吼，“动作快点，等下自然光就没了！”

“啊？”思意有点慌了，手却一点都不听使唤。她惊慌失措，不敢看傅安南，她又尴尬地瞟一眼眼前的这位李先生。

李君行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这样……可以了吗？”

“唉！”只见傅安南无奈地把照相机挂在脖子上，亲自过来调光。然后，重新端起了相机。

思意知道，安南不满意她的表现，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又不好发火。是自己太没用了。

“好，收工！”终于结束了。

宋思意放下近乎麻木的手，她的手疼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就在这时，李君行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灯板，交给其他工作人员。他握了握手，一股暖流瞬间从她的指间流向心脏。

“楼顶风太大，手快冻僵了吧。”声音低沉温柔。

宋思意被这突然来到的一切惊呆了。“啊！还好。”但眼泪已经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滚下来。

李君行又立刻松开了她的手。

这时，傅安南正在认真检查他照相机里的照片。

*

随后的几天，拍摄的接洽工作和采访工作都照常进行。傅安南没有再叫宋思意跟他去过大聚集团或者其他地方拍摄。

天气越来越冷了。大雪、小雪已经下了好几场。

今天，是周末，也爸爸的忌日，像往年一样，宋思意要去给爸爸扫墓。

这是每一年中她最孤独的一天。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来给爸爸扫墓。

青松翠柏间，爸爸的墓碑前，宋思意双膝跪地。墓碑上印着爸爸的照片，思意和爸爸眉目相似。

“爸爸，我来看您了！”思意把鲜花放置于碑前，为爸爸点上一束香。做完这些，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

就那样静静坐着，不说话。

翠柏沙沙，世界静寂。

*

“是宋……思意，宋小姐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缓缓地，宋思意把枕着膝盖的手放下来，抬头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眼前，逆光中站着的人，正是李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