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一个人力量在大环境下，只会显得微如尘埃。

陈德从路边的戏摊子起家，凭着精明的头脑，将剧团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成为了陈阳城的一块金字招牌，可谓独占鳌头，风光无两。谁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间，剧场上座率一落千丈，即便他想尽了办法挽救，兰芝歌舞剧团还是在一片落寞中正式宣布停业了。

不少小歌女刚刚在雏星大赛中展露头角，以为好日子快来了，只要再坚持坚持，说不定也能成为穆阳雪那样闪闪发光的明星。可现实却像一记闷根砸到所有人头上——苦练多年，不仅成名无望，甚至连饭碗都丢了。梦想就像一盏脆弱的油灯，被风轻轻一吹就熄灭了。

小楼里日日夜夜回荡着女人们的哭声，谁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沦落到哪般境地。

当然，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陈德不可能因为一丝怜悯之心白养这么多女人，更何况，他的怜悯心早就在一次次生意场上的斡旋中消耗殆尽了。他将这群姑娘卖得卖，赶得赶，只留下五个最机灵漂亮的，今后还有别的用处。

这五个人自然包括了秦梨央和柳垂怜，而柳垂怜的情况又与别人不太相同，她有龙茗这座靠山，不用吃陈德的口粮，虽然仍有一纸契书牵制着，但陈老板似乎很乐意卖龙茗这个人情。

柳垂怜不必承受来自剧团的压力，却也有其他烦心事——自怅乌谷兵败之后，城里的工人、学生开始有/组/织的停/工/罢/课，跑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喊口号，听说最后连警察都出动了，打伤不少人呢。

柳垂怜没有跟他们一起凑热闹，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拿她就读的安德女子中学而言，哪个不是出身名门、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为何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要像个疯子似的满大街呼天抢地，难道王玉衡真的会在乎一群小孩子的意见吗？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饱尝人间冷暖，来到剧团后又被关进高墙日复一日地枯燥学艺，很难理解别人口中的理想与抱负，更不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目前最急迫的问题是，剧团回不去了，学校也不安全，她一时没有了去处。龙茗为了让她和秋绵远住得舒服一些，专门在市中心的富人区租了一套房子，各方面条件都是顶好的。

房子虽然舒坦，柳垂怜心里却仍旧不太安生，她生日月份大，过完年就满16岁了，身边许多同龄的姑娘都许了人家......

之前她一心要做个优秀的歌手，并未把婚姻之事放在首位，可如今战火纷飞，再次登台的机会微乎其微，她又学不来司徒蓝樱在应酬场上的八面玲珑......总之，前途一片黯淡。秋绵远最近亦是疑心四起，话里话外一直打听，到底是谁帮她们租了这么好的房子。

柳垂怜实在顶不过压力，想邀请龙茗到家里坐坐，且不说公开恋情，至少让秋绵远心里有个底儿。当然啦，她肯定也有一些私心——龙茗并没有婚约，她也不做歌女了，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应该再往前迈一步。

凭心而论，她对这段感情没有太大的信心，虽然嫁给龙茗一直是她的梦想，但歌舞圈有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穆阳雪在刘家死得不明不白，司徒蓝樱在冯家过得也不如意，自己这样的样貌才能，又岂敢幻想一份平等幸福的婚姻呢？

柳垂怜就读的是女子学校，十几岁的姑娘们凑在一起，最爱聊的就是异性的话题，譬如哪家的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少爷学业有成。这些女孩多是名门千金，倒不至于见一个爱一个，平时闲谈也多以调侃为主，只有一位公子让所有的姑娘都为之神魂颠倒，就是市长大人的七公子，青年法官龙茗。

世上谁不爱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龙公子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微微一弯，姑娘们立马心神荡漾，如同喝了一杯桃花酿，从头醉到脚，飘飘忽忽，连路都站不稳了。最重要的是，龙公子至今都未定下婚约，全城的姑娘都在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人人艳羡的龙太太。

大家谈论龙茗的时候，柳垂怜从来不参与话题，但偶尔会竖起耳朵，悄悄听少女们的幻想，心中交织着苦涩与甜蜜。

然而真正让她感觉不是滋味的，是龙茗投资了那部《蔷薇子弹》。其实她很早之前就听说龙茗要拍电影了，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依照龙公子谨慎的性子，不大可能冒然涉足一个全新的领域，此番决定必然掺杂了很多隐秘的筹谋。出于善意，她专门去提醒了梨央，希望她们师徒二人不要掺和进来，免得引火烧身。

万万没想到的是，司徒蓝樱不仅出演了电影女主角，还跟龙茗打得火热，前阵子小报记者拍到他们在电影院附近“约会”，穿着款式相配的外套，举止异常亲密。要知道，龙茗平时都是一副温和得体的模样，即便与自己相处也是礼貌有加，何曾与其他女人亲密过......

更恼人的是，要是往日提起龙茗跟别的女人暧昧，学校的姑娘们脸上全是醋意，可女主角换成司徒蓝樱后，大家竟然都觉得般配，甚至幻想出一些不可描述的小说情节来！简直岂有此理，司徒蓝樱那样风流成行，脾气又坏的女人，怎么可能配得上龙公子！

不知怎地，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司徒蓝樱那张妖冶的尖脸；玲珑有致的身材；随便一勾就能把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媚眼。再看看自己，身材矮小，模样也寡淡......好吧，作为女人，或许司徒蓝樱确实更有魅力一点，但是司徒蓝樱已经嫁人了啊，再说，龙公子明明讲过，只喜欢她一个人的......

为了缓解胡思乱想带来的不安情绪，她决定当面跟龙茗聊一聊。

*

当下城中混乱，龙茗又事务繁多，愣是拖了一个多星期才跟柳垂怜见上面。

他穿着笔挺的浅灰色套装，模样还是同往常一样英俊，只是眼中多了一丝疲倦。柳垂怜想到他近日的辛苦，原本准备质问一通的烦躁心情也缓和了下来。

龙茗率先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搬了新家，住得还习惯吗？”

“嗯，都挺好的。”柳垂怜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有什么心事吗？”他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道：“是不是绵姨那里不太好应付？”

柳垂怜暗想，龙茗这家伙肯定练过读心术，自己的任何想法都瞒不住他。

“你最近工作很忙吧。”柳垂怜垂下眼眸，答非所问道。

“稍微有一点。”龙茗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但是不要紧，我会跟你的陈老板打声招呼。”

他弯了弯眉梢，眼睛像沾着露水的花瓣，清澈又明媚。“别看秋师父年纪不小了，心思却单纯得很，只要不是太离谱的理由，她肯定会相信的。”

“因为我师父好骗，就要一直瞒着她吗？”柳垂怜小声嘀咕。

龙茗愣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和的笑容，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想要公开我们的关系吗？”他突然问道。

“我......”龙茗话说得太过直白，柳垂怜小脸胀得通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便心里已经把“想”说了无数遍，却仍然张不开口。在这段并不对等的关系里，她不能纵容自己太自私了。

“怜儿，你是在怀疑我对你感情吗？”龙茗微微俯下身子，将柳垂怜纤细手指握在掌心里。柳垂怜抬起头，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在阳光中忽闪着，好像蝴蝶展开的翅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不知道为什么，柳垂怜光听着他的声音就要掉下眼泪来了。

“怜儿，从开始到现在，我的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无论将来飞黄腾达还是流离失所，都不会发生改变。”

“可是现在，我正在做很危险的事。”他牵起柳垂怜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落寞。

“你知道吗，我其实根本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么聪明，那么坚强。我心里一直都很害怕，怕自己没有报仇的能力，怕连累家人，怕不能给你一个名分。”

“我想创造一个能够让我们幸福生活的世界，没有猜忌，没有隔阂，所有人都放下仇怨和心结，享受爱和光明。这确实很困难，甚至会付出流血的代价......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但真的不能连累你.....怜儿，可以再等等我吗？”

柳垂怜眼中含着一汪泪水，微微点了点头。

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龙茗很少主动讲起自己的处境，但明眼人都知道，龙盛海不过是被王玉衡拿捏在手中的傀儡市长，龙茗作为十个儿子之一，能从大家族中得到的资源十分有限，但若是走错一步，几十口人都要跟着受牵连。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做任何事情都谨小慎微。

龙茗是个堂堂男子汉，他的人生不应该局限于小情小爱。柳垂怜知道自己是弱小的，她不想成为龙茗的软肋，只要明白眼前的男人真心爱自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心情平复下来后，柳垂怜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虽然龙茗无微不至地关爱她，但她并不想完全依靠男人活下去，她有谋生的本事，没理由年纪轻轻就自甘堕落。

正巧学校老师帮她介绍了一份营生，到一户富裕人家任家教，为主人一对可爱的儿女做音乐启蒙。

一开始的时候，龙茗十分不放心，甚至专门派人调查了一番，最后发现那家主人是刚刚从德国留学归来的建筑学博士，为人忠厚本分，他的妻子亦是书香门第，性格温和善良。一家人刚刚搬来陈阳城不久，但在邻里中的口碑却是极好的。

如此一来，龙茗就踏实了不少。

他虽然并不缺钱，却将柳垂怜自立自强的品格奉为瑰宝。在他眼中，柳垂怜从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小丫头，而是艺术长河中璀璨的明珠，他真心希望这个姑娘能在起伏的时代浪潮中成长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