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圣玛利亚医院笼罩在一片和煦的阳光之中。
位于一楼的贵宾病房最为敞亮,不仅南北通透,墙面上还开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连接着一片宽阔的草坪,即使到了隆冬腊月,小草依然绿油油的,在阳光照耀下,如同一片泛着碧波的翠色湖泊。
司徒蓝樱从病床上苏醒过来,脑袋昏昏沉沉,模糊的视线中先是出现了一面白墙,再是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衣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纯洁的白,白色反射着太阳的金光,透出一种久违的暖意。
奇怪,冯家逼仄的庭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阳光?莫非是回到了锦兰园?她记得穆阳雪的窗前就有一片这么明媚的阳光,可剧团......不是已经搬走了吗?
嘶......头好疼,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吸了下鼻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微微动了下身子,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痛得她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我......我受伤了?
她拧着眉头努力回忆,隐约记得自己要去救穆阳雪,然后......趁着雨夜从冯家逃出来,在一片树丛中跑啊跑,突然头好晕,摔了个跟头......接下来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她是因为救穆阳雪才受了伤吗?那么穆阳雪得救了吗?王泗源和秦梨央又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刘凌娥端着汤碗从外面进来,见她睁着眼睛,便细声细语地问:“醒了?身上感觉怎么样?”
司徒蓝樱脸色一沉,嗓音嘶哑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刘凌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边搅着汤水,一边从容地回答:“你昨晚突发急症,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我们吓得够呛,连夜把你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好在手术顺利,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司徒蓝樱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红着眼睛,焦急又盲目地追问:“穆阳雪呢?穆阳雪怎么样了?”
“穆阳雪?”刘凌娥被问得有些糊涂,实际上,李安秀并没有跟她讲起穆阳雪私奔之事,她自然不知道司徒蓝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女人。
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很快就有了猜想——之前李安秀总是抱怨穆阳雪不安分,说不定计划着跟司徒蓝樱一起逃跑呢。
想到这里,她含糊地搪塞道:“穆阳雪呀,好着呢,去了该去的地方。”
司徒蓝樱体内的麻药还没完全过劲,头晕得厉害,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
另一面,王泗源离开司令府后,立刻动身去剧团找秦梨央。
从昨晚到现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他脑子也有些混乱,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件讲起。梨央见他满脸踌躇,率先开口问道:我师兄和阳雪姐姐有消息了吗?
王泗源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答:“王玉衡刚刚讲,你师兄人不见了,穆阳雪她......她死在监狱里。”
“你说什么?我师兄跑了?阳雪姐姐死了?这怎么可能!”梨央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惊讶的反应跟刚才的王泗源如出一辙。“你不是说他们一起逃出来了吗?等一下,会不会是司令故意诈你......”
“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遗体是不会骗人的。”王泗源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我没办法相信。”梨央捂住发疼的胸口,眼泪不自主地滚落下来,往昔的画面如电影镜头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锦兰园初见穆阳雪,正是桃花烂漫之时,年轻歌星的笑靥比三月春晖还要明媚,她忍不住感叹,世上怎么会有人生得比画报还好看;雏星大赛期间,她的歌曲评分落了下风,穆阳雪亲自改编一首《纯白之心》,让她成为最闪耀的新星;演出结束后,穆阳雪把师父留下来的玉佩送给了她,希望她带着这份传承,在歌唱事业上越走越远......
那样温柔善良的姐姐,拥有令无数人倾慕的美貌和才华,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
秦梨央与穆阳雪接触不多,心里仍然念着她的好,不敢想象司徒蓝樱该如何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那可是同她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师姐啊。
她无措地看着王泗源,问道:“阳雪姐姐没了,咱们怎么跟司徒小姐交代啊?”
王泗源一下子急了:“喂,你先别告诉她,她昨晚做了手术,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
“什么?她为什么要做手术?现在怎么样了?”梨央刚挨上凳子的屁股瞬间又弹了起来。
王泗源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实话说,我真的搞不定冯家人,他们把蓝樱藏得像块宝似的,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做手术的事还是王玉衡告诉我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所有倒霉事都撞到一块去了。
“我得去看看她。”梨央实在放心不下,拎起衣服就要往外走。
王泗源一把拉过她的袖子,提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刘凌娥能让你见吗?”
“师父生病了不允许徒弟探望,她还有没有良心啊!”
她这话算是说对了,刘凌娥要是有良心,怎么可能当上陈阳城第一富婆。
梨央坚持要去,王泗源也不能硬拦着,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通:“你行行好,可千万别把穆阳雪的事儿告诉司徒蓝樱,她们姐妹俩互相扶持着长大,有太多咱们不知道的恩怨纠葛,但你也能看出来,司徒蓝樱有多在乎这个师姐,不仅散尽千金,甚至委身给冯斌卫,你让她怎么接受这个残忍的结局?”
王泗源说了这么多,倒不是他爱唠叨,就是潜意识里有点信不过梨央——他觉得这丫头有些地方跟自己挺像,总是在不该冲动的时候冲动,把好心办成了坏事。
就像此刻,他无比怨恨自己,如果不是昨晚的冲动,穆阳雪可能根本就不会死。
秦梨央并不赞同王泗源的想法。人是司徒蓝樱一定要救的,钱也是司徒蓝樱一定要花的,做出决定之前,她肯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有权利知道努力之后的结果。困在梦境里的人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只有接受真相,从痛苦中涅盘,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她拿定主意后,搭着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冯府。这座青灰色的古宅还是一如既往的暮气沉沉,连同宅子里的下人都麻木得像一个个提线木偶,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梨央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正当心灰意冷之时,忽然撞见了准备出门的刘凌娥。
刘凌娥长着一张并不友善的面孔,梨央打心眼里害怕她,但为了见司徒蓝樱,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去打了招呼:“冯太太,您好。”
刘凌娥记性不差,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司徒蓝樱那个漂亮的小徒弟,于是问道:“秦小姐,您有何事?”
梨央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地回答:“听说我师父病了,希望能见一见她。”
“哟,消息还挺灵通的。”刘凌娥话语间虽然充满嘲讽的意味,却意外地没有拒绝她:“正巧我也要去医院,如果秦小姐不嫌弃的话,就搭我的车一道过去吧。”
两人来到病房的时候,司徒蓝樱正在床上昏沉地睡着,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惨白,眉头不自主地蹙着,显然睡得并不踏实。
秦梨央心头一紧,即使来这里之前做了很多种设想,却没料到司徒蓝樱会病得这么严重。
刘凌娥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带着她来司徒蓝樱的病床前,悄声问道:“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梨央赶紧点了点头。
刘凌娥轻轻掀开司徒蓝樱身上的薄被,又解开她上衣的扣子,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只见那微微起伏的小腹上,包扎着一大块纱布。
在梨央惊愕的目光中,刘凌娥将纱布轻轻揭开一角,雪白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粉红色、巴掌宽的骇人刀口。秦梨央瞬间瞪大了眼睛,紧紧捂住嘴巴才不至于惊叫出来,顷刻后,她转身冲出房间,身子靠在走廊的白墙上,无声地啜泣起来,眼泪流得满身满脸到处都是。
刘凌娥跟着走出来,递给她一块帕子,心平气和地劝道:“我知道,你们师徒之间肯定有不少话要讲,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蓝樱的身体状况很差,你要多安慰她,千万别说些刺激的话。”
不用她说,刚才那一瞬间梨央就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穆阳雪的事讲出来,去他娘的真相,去他娘的涅槃新生,只要为了司徒蓝樱好,撒谎又能怎样?
*
日暮时分,夕阳透过落地窗倾洒进来,为纯白的病房铺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司徒蓝樱艰难地睁开双眼,待迷蒙渐渐褪去,看清了坐在床边的秦梨央,表情瞬间舒缓起来。
“对不起哦,昨晚没有准时赴约,让你担心了吧。”
梨央轻轻牵起她的手,半嗔半怒地抱怨道:“你让我担心的次数还少吗?现在感觉身上怎么样了?”
司徒蓝樱摇了摇头,直接将话题岔到了另一边:“穆阳雪还好吗?”
梨央知道她肯定要问这个,于是提前编了一套尽量合理地说辞:“阳雪姐姐只是受了点惊吓,没有受伤,目前一切都好。不过听说司令发了好大的脾气,专门派出几百号士兵在城里搜查他们的下落,情况有些紧张。泗源哥说,先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等过了风头再做打算。”
她不知道这番谎话能不能骗过聪明又谨慎的司徒蓝樱。
诚然,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谎言,但司徒蓝樱也是人,人在脆弱的时候,更愿意信息那些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听说穆阳雪没事,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真好,这次真的谢谢你们了。”
是啊,真好。
自私地想,她甚至有点庆幸这场变故——若非如此,船行两只,她和穆阳雪已经天各一方了。而现在,哪怕情况再糟糕,至少她们都在这座城市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见面,说不定她可以劝服穆阳雪,跟自己一起面对崭新的未来。
人啊,只要心灵有了依托,即便遇到再大的苦难也能勇敢面对。若是一颗心孤孤单单,纵使荣华富贵,功成名遂,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她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是气晕了头,才会赌气丢下穆阳雪独自出国,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她的人生怎么能没有穆阳雪呢?
落日余晖中,司徒蓝樱的每一根发丝都泛着金色的光泽,她脸上仍然没什么血色,但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梨央希望她开心,又害怕这份开心过后,是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世上没有一直糊涂的人,更没有永恒不破的骗局,善意的谎言,往往都是更深的伤害。
“嘶......”司徒蓝樱捂着肚子,突然皱起了眉。
梨央急忙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伤口很疼吗?”
司徒蓝樱转过头来,一双凤眼水汪汪的,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狐狸。
“疼死了,你不在,我都不敢喊疼。”
梨央鼻子一酸,眼泪倏地掉落下来,滴在司徒蓝樱的手背上,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请你一定要坚强。”
“哎呀,你别哭啊,我什么时候脆弱过?不就是做了个小手术吗?”司徒蓝樱被她的反应弄得有点懵,赶紧抬起手腕,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梨央虽然有些孩子气,却一直都是最惦记自己的人,司徒蓝樱心如明镜,不仅感激她给予的温暖,亦在不知不觉中愈发依赖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