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雪的屋子距离主楼有一段距离,这阵子雨下得很大,赶路的人又心急,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才到达目的地。进了中厅后,李安秀收起雨伞,抖了抖袖子上的水珠,终于舒了一口气,而司徒蓝樱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你不是要见穆阳雪吗?”李安秀不解地问。
“不急。”她向四周环顾一圈,最终在窗边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想了想,还是准备先见刘老板一面。”
李安秀掐着腰笑了起来:“看来司徒小姐对自己的魅力相当自信呢,不过可别怪我泼冷水,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这种事儿上妥协。”
司徒蓝樱一脸心平气和:“我今天是来讲道理的,就算道理讲不通,也得防着有心之人落井下石。”
李安秀听出她在指桑骂槐,却一点都不恼,反而拖来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一副瞧好戏的模样。“行,我什么也不说,就看着您怎么舌灿莲花,把老爷给劝服。”
呃......人怎么能不知趣到这种程度,司徒蓝樱脸上没什么反应,内心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
凡事有因必有果,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没过一会儿,屋外就传来咚咚的砸门声。司徒蓝樱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过去拉开了大门。
刘明德迎上一张坠着雨珠的精致面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此时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如银河倾泻。刘明德虽然披了件雨衣,但肥胖的身子早已被淋湿了大半。昏暗的壁灯下,司徒蓝樱的影子好像一块坚毅的磐石,牢牢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我要跟你聊聊。”她的眼神里写着不容退让。“有些事情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刘明德紧绷的脸皮在刺眼的光亮下突然舒缓起来。“不能让我进屋说吗?”
司徒蓝樱回过头,向窗边的椅子上瞥了一眼,淡淡道:“我们换个地方。”
刘明德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坚持,在李安秀怨愤的目光中,带司徒蓝樱去了隔壁的杂物间。这里倒是安静,但因为常年没人居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而且又阴又潮,冻得本就浑身湿透的司徒蓝樱打起了哆嗦。
刘明德从抽屉里翻出半截蜡烛,摆在烛台上,用随身的火机点燃了,屋子里瞬间出现一团暖融融的火光。司徒蓝樱顺势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刘明德拿出十足地耐心:“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希望哪怕有一句话,能稍稍安抚到我这颗失望又愤怒的心。”
司徒蓝樱淡淡地说道:“我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给你做心里疏导的。”
刘明德肥硕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盘起二郎腿,默默点燃一根雪茄,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冷笑了一声。
司徒蓝樱提起眼皮,慢慢地说:“您究竟是为什么而气愤呢?如果气得是穆阳雪与他人有染,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您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心中自有一面明镜,去辨别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到底可不可信。”
“如果气得是闲言碎语毁了刘家的名声,让您脸上无光......”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我可以替穆阳雪揽下所有的罪名,就算让我认下程冬雨做情人,也是可以的。”
刘明德放下雪茄,抬起眼皮,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真没看出来,司徒小姐还挺讲义气的。”
“我名声差,脸皮厚,不怕再多一段情史了。”司徒蓝樱自嘲地笑了笑。
“哦?”刘明德摆弄着手上的火机,半晌都没有动静。司徒蓝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他那颗精明的脑袋肯定在盘算着得失。生意人终归是生意人,不讲对错,只看利益,想办法帮他挽回损失,他才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谈条件。
“哈哈哈哈,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工具吗?”
刘明德身子往后一仰,苦笑道:“男人也是人,除了愤怒之外,也会有其他情绪,会失望、会伤心,甚至会迷茫和无措。我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愈发害怕失去了。”
“一棵巍然的大树,临近冬天,树叶落光了,不能遮风也不能避雨,躲在下面的人觉得无利可图,便纷纷散去了。树逢暖春,还会再冒出芽来,可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复返。你太年轻了,怎么能明白这种感受呢?”
是不是男人上了岁数,或者遇到什么变故,都会变得感性起来?
司徒蓝樱突然想起曾经的金主易老板,在生病之后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时而温言软语;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敞开心扉;时而疑神疑鬼,扰得人不得安宁。想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追名逐利,目下无尘的狂妄人物,可到了晚年,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也就看淡了名利,只渴望被身边的人善待,世上哪有这种两全之事呢?
“所以您想要怎样?”司徒蓝樱确实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不会伤她的。”刘明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会伤她的,但并不是因为你的求情或是牺牲,而是因为我希望这个家能够太平,因为我对她还有一丝情分。”
司徒蓝樱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妥协,顿了几秒后,终于说道:“我会劝她好好珍惜您的这份心意。”
“那可真要谢谢司徒小姐了。”刘明德扶着桌子,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去跟她聊聊吧,你们都是聪明的姑娘,应该懂我的意思。”
两人一起回到穆阳雪的小楼,司徒蓝樱没有理会一脸铁青的李安秀,径直去了穆阳雪的房间。
李安秀想要跟着一起进去,却被刘明德叫住了。“我身子不舒服,陪我回房歇着吧。”
司徒蓝樱走进里屋的时候,穆阳雪正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静静看着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昏黄的灯光投映在她柔和的侧脸上,如同一幅缱绻的画卷。
木门开合,发出“嘎吱——”的响声,她看到进来的人是司徒蓝樱,没有半点惊讶,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来了。”
司徒蓝樱在她对面坐下,与她对视了好久,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了吗?”
穆阳雪垂着眼眸淡淡地笑:“我从中午开始就被禁足在这里了,你说呢?”
“我看你好像还挺轻松的。”
她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我好歹是你的师姐,总不能在你面前哭闹着耍脾气吧。”
“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司徒蓝樱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问:“你和那个程冬雨,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的确仰慕着程先生,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
“仰慕是什么意思?”司徒蓝樱揪着不放。
“好吧,是爱慕,我一直爱慕着程冬雨。”穆阳雪无奈地回答。
“你之前是如何承诺的?全是在耍我吗?”司徒蓝樱气得嘴皮都在发抖。“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竟然敢跟那种男人纠缠在一起,刘明德会杀了你的,你知不知道!”
穆阳雪逃避似的偏过头,没有回答她的质问。
瞧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司徒蓝樱真恨不得把她丢进大雨中清醒清醒。“无论如何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那个男人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理解不了!”
穆阳雪怏怏地回答:“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了。”
司徒蓝樱急道:“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可以想办法啊!”
“什么意思?”穆阳雪瞪大眼睛,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我是绝对不可能嫁给冯斌卫的,等到这部电影拍完,我就逃到国外去。”司徒蓝樱站起身来,俯视着她,坚定地说:“我可以搞到去美国的船票,你得跟我一起走。”
穆阳雪眸子中的惊讶进一步扩大了,不过仔细想来,这确实是司徒蓝樱能做出的事。
“我这段时间赚了不少钱,不会让你吃苦的。”司徒蓝樱怕她多虑,俯下身来缓缓说道:“我知道你这人最娇气了,从小就是这样,吃的用的,什么都要挑三拣四,麻烦得很。既然要带你离开,我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在司徒蓝樱的记忆中,穆阳雪是极矜贵的,虽然她看起来温柔和善,不争不抢,却一直是歌舞圈云端上的人物,穿着最上等的绸缎衣裳,戴着最华丽的金银珠宝,拥有最华丽的舞台,最高的人气和最好的口碑。她的大婚之日,正是刘明德生意做到最鼎盛之时,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她并没有好的出身,懵懂之际就沦落红尘,但她天生富有才华和魅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司徒蓝樱羡慕她,嫉妒她,却也在心底里仰望她,依赖她。
总角之交,万缕千丝,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概括的。
穆阳雪笑了笑,并不否认司徒蓝樱对自己的评价。“我总是在想,这个世界多么无情啊,有钱有势的总是压榨贫苦无依的;年富力强的总是欺凌年老体衰的;天生丽质的总是瞧不起其貌不扬的。你我红尘中翻滚,欲海中沉浮,无根无羽,轻贱如此,要是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别人又怎么会看重你呢。”
司徒蓝樱的眼眶微微红了。“我知道你要强,你有本事,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他?他能给你什么好处呢?”
“蓝樱,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她垂眸一笑。“我知道,乱世之中,程先生的才情并不能当饭吃,而我也不需要一个男人来养我。他就像一面镜子,透过他的眼睛,我才能看清真正的自己,我和他一样懦弱、固执,苟且偷安。多好笑啊,认清这些之后,心里反而变得坦然了。”
司徒蓝樱突然攥紧了穆阳雪的手腕,这两年她瘦了好多,纤细的骨骼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穆阳雪,离开这里吧,这几年烦闷的事情太多,我们应该换个环境,跟过去的人生告别,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窗外暴雨倾盆,细股汇聚成溪,顺着瓦片流到屋檐,形成一道壮观的帘幕。
穆阳雪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听刘明德说,司令很快就会向北方出兵,到时候城里肯定乱成一锅粥,关口也会卡得更严,你要是决心离开,务必抓紧时间。”
“那你呢?你的决定是什么?”司徒蓝樱急切地追问道。
“我吗?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穆阳雪苦笑着喃喃道:“我已经死在这座宅子里了。”
“可不可以别说这种话。”
司徒蓝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像窗外的雨水一样肆虐地滚落下来。“我受不了你这个样子,算我求你了,跟我一起走吧,对不起,是我任性了,别丢下我一个人。”
“蓝樱,你这是做什么?”穆阳雪赶紧掏出帕子帮她擦眼泪。
司徒蓝樱按住她的手,不顾泪水汹涌,呜咽着说:“我承认,你嫁给刘明德的时候,我心里难受得要命,为什么一直说着最爱我的师姐,要跟那样的男人结婚。我安慰自己,他是全城最富有的人,能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有那样的生活才配得上不凡的你。”
“我怨你,恨你,刻意躲着你,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忍不住担心你,一想到你受得种种委屈,我就忍不住掉眼泪。”她吸了下鼻子,抽噎地如同一片雨中残荷。
“我努力唱歌、做生意,拼了命地挣钱,就是怕你哪天后悔了,却发现人生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知道......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你最优先的选择,但是,把我当成一条退路都不可以吗?”
“师姐,我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如果不能一起奔赴新的生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所以求求你......” 她哭得肝肠寸断,已经没办法完整说出一句话了。
“我在这呢,乖,别哭。”
穆阳雪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潮湿的头发,此时的司徒蓝樱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大明星,而是被师姐全心宠爱着的小师妹。
“蓝樱,真是对不起啊,师父走的时候,明明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可到头来却是你一直在为我操心。”
“我知道,兰芝的姑娘们大都羡慕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一个歌女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可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曾经以为,找个体面人结婚是我最好的归宿,可嫁进这座深宅之后,我一刻都没有快乐过,你要是问我后不后悔,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后悔了。”
她突然望向天花板,声音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惆怅:“蓝樱,我的心思又何尝与你不同呢?漫漫长夜,总是怀念小时候的时光,我们在荷塘采莲子,在春雨楼看戏,在琉璃街赏灯。每次你拉起我的手,我都感觉你被我拥有着,是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很自私,但又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
“可是,人总是要成长的啊,我的小姑娘一眨眼就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定,也比我懂得取舍,我已经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所以,是到该放手的时候了。”
就这一句话,让司徒蓝樱从满满的温存中清醒过来,她抬起头望着穆阳雪,落地灯的钨丝映在她的眸子上,像水波上的残阳,是最艳丽的忧伤。
“蓝樱,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妹妹,但是我们已经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终有见不到彼此的一天,即使有再多不舍,也要先过好自己的人生。”
“你不肯跟我走,是准备和他一起离开吗?”司徒蓝樱已经收起了眼泪,语气冰冷地问道。
穆阳雪愣了一瞬,而后缓缓地回答:“也许会,也许不会,要看程先生的意愿。”
“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蓝樱觉得自己真特么像个笑话。穆阳雪根本不是不想离开,只是不屑于跟自己一道罢了,她的人生规划中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位置,以前没有,未来更不会有。
江栖竹眼里只有琴瑟和鸣的陆华年,关她一个没姓名的配角什么事儿?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原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好一对恩爱眷侣,把戏里的故事生生演活了,让她这个做演员的都自叹弗如。
司徒蓝樱站起身,脸上恢复了清冷的模样:“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走还是不走?”
穆阳雪别过头去,一双无处安放的玉手重新放回毯子里。“你回去吧,夜深了,我也累了。”
“很好,我明白了。”司徒蓝樱苦笑一声,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穆阳雪将毯子甩开,眼睛贴在玻璃窗上,看着那一道纤弱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之中。
她怅然地回过身,寂静的房间中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