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1月，剧组的拍摄节奏变得愈发紧张。《蔷薇子弹》是一部大制作电影，拍摄周期将近四个月，剧中有名字的角色多达百人，时间跨度足足十年，在国内都是没有先例的。

电影拍摄要比舞台演出辛苦很多，剧本随时都在修改，一天赶好几个场地，经常从日出拍到深夜，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司徒蓝樱作为女主角，戏份极重，而且人物前后期的身份落差、心理变化都很大，十分考验演技。司徒蓝樱没有拍摄经验，也没吃过体力上的苦，一开始很难进入状态，但导演不会因为她是大明星就对她格外优待。剧组每天都在烧钱，不可能等待任何人。

司徒蓝樱没想到自己会在歌舞圈荣誉等身后，迎来新一轮的事业危机。这个问题事关尊严，极其严重，于是乎，她开始暗暗在塑造角色上下功夫。

实话说，司徒蓝樱虽然长了一张符合龙茗想象的脸，但她跟剧中饰演的大小姐江栖竹完全不是同类人。

她出身贫寒，从小就被当做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后来进了兰芝歌舞剧团，本以为可以靠工作体面地生活，却又在懵懂无知的年纪被送进了易家，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人间无趣，她在乎的只有利益，又怎么会理解一个吃饱了撑的，不顾死活非要追求真爱的千金大小姐呢？

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去演一个穆阳雪那种为了名利委身富商的姨太太，至少身边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好把握一些。

琢磨了两天后，马上迎来一场非常重要的大夜戏。

这场戏中，男主角陆华年在台上表演昆曲《桃花扇》，女主角江栖竹坐在台下默默聆听，整出戏几乎没有台词，全靠男女主角之间的眼波流动来演绎内心的情感，表明彼此的心意，开启这段禁忌的孽缘。

司徒蓝樱真想把剧本撕了，从没见过这么偷懒的编剧，一句台词没有，全靠眼神将复杂的心绪表演出来，实在是离谱！

这出戏的场地是一处水中楼阁。远远望去，精致的亭台漂浮在湖中心，官灯玲珑，朱栏绮疏，纱帷轻舞，周围湖上画船萧鼓，篷上皆挂羊角灯，船只首尾相连，明如联珠。

司徒蓝樱变成了江栖竹，披着一身华贵的袍子，坐在台下的长椅上。

导演打下板子，戏台上传来堂鼓和竹板的伴奏声。

《桃花扇》讲得是歌妓李香君与名士侯方域在历史动荡中的爱情故事，以一把桃花扇为线索，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今天唱得是其中的选段《题画》，讲侯方域在黄河畔偶遇故人，得知李香君为他守贞拒嫁，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而他们定情的诗扇，已变成了染血的“桃花”扇。

扮演侯方域的陆年华提着衣角出场，脸上化着“红白妆”，额间一抹弯弯的红色“过桥”，着一身湖色梅花图样水袖褶子戏服，头戴缎制如意文生巾，点着碎步，甩开袖子，开嗓道：

“想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开，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住一双泪眼。”

扮演男主角陆华年的小生本名叫穆春堂，也是唱昆曲出身，年纪比司徒蓝樱小两岁，模样生得粉雕玉琢，身段窈窕，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简直比女孩子还要秀气。

司徒蓝樱一开始就不太待见他，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女人喜欢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后生蛋子。没想到这小生站到戏台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风流潇洒，恰如芝兰玉树一般，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少年儒生。

此时此刻，按照导演的指导，江栖竹渐渐入了神，唤醒麻木的心扉，回忆起纷繁的往事。

没错，此时电影镜头会插入一些回忆片段，交代女主不幸的过去，悲剧的源头，老套路啦。司徒蓝樱虽然不屑，但为了拍好“眼神戏”，还是逼迫自己化身江栖竹，回想起那个女人的往事。

电影中，江栖竹虽然出身富贵之家，人生却并不幸福。少女时期因为战乱，不得不跟年幼的弟弟寄养在外省亲戚家，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回到自己家中，也没有感受到父爱母爱的温存。

再之后，她被许给了臭名昭著的大将军聂光远，企图反抗，却换来了爹的暴跳如雷和娘的以死相逼。

出嫁前一夜，弟弟扛着行李溜进她的房间，说要带她远走高飞，江栖竹没有选择离开，只是搂着弟弟哭了整整一夜。

婚后的生活如想象一般沉闷，她以为后半生就要如此度过了，没想到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将军的生日宴上，她遇到了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孩，穿着一身湖色戏服，神态从容自若，眉宇间凝着一股“精气神”，举手投足，天然一段风流。

相识之后，情愈发深了。年轻的男孩虽然不像其他男人那般魁梧有力，但他温柔细腻，会唱好听的歌，会去山上采漂亮的花，会耐心倾听别人的心事。这样的体贴，是将军一辈子都给不了的。

而江栖竹最爱的，还是陆华年的一身才气。作为昆曲界最有潜力的新秀，他扮相清丽俊美，唱腔圆润通透、还带着一股温润儒雅的书生气，让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怎么看也看不够。

自此，凡是有陆华年演出的地方，江栖竹总要想办法去捧场，一来二去，陷得越来越深。

“让你看，看出事儿来了吧。”司徒蓝樱从江栖竹的思维中跳脱出来，暗暗揶揄这女人蠢得可以，就算您要偷情，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真把大将军当成傻子吗？简直是作茧自缚！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江栖竹的形象就是根据龙莹的真实情况改编的，她想到龙莹顶着跟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做出这种蠢事来，愈发来气了。

戏台上的表演进入了高潮，侯方域因为香君去世的消息伤心不已，唱道：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这都是为着小生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陆华年的声音婉转华丽，高处如行云，低处如幽咽，慢唱细做，方寸之间，将侯方域从喜到悲，哀中犹怒，最终无力回天的心境唱了出来。

此时友人劝道：“此处无可留恋，倒是别寻佳丽吧。”

侯方域潸然泪下，无论如何也不肯辜负香君。

司徒蓝樱听到这段旋律，神情顿了一下，恍惚记得，这出戏她曾经听过。

大约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穆阳雪经常带着她从剧团溜出来，跑到琉璃街的春雨阁上听戏，有段时间常听的便是《桃花扇》。

她记得，当时扮演侯方域的小生也长得格外俊俏，穆阳雪看得入了神，便跟着角色一起哭一起笑，而她懵懵懂懂的，只顾着从师姐口袋里掏梅子吃，仅仅记得耳边回荡着一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司徒蓝樱和穆阳雪一同长大，始终认为那个女人在艺术上的天赋胜过自己，她能与世间的一草一木产生共鸣，从而激发出无穷的灵感，师傅总是夸她，歌声富有灵性，不落俗尘。

可就是这样的女人，毅然放弃了心中的风月，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

司徒蓝樱总说不理解她，但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理解——穷苦出身的女孩，经历过饥寒交迫，颠沛流离，残酷的竞争，一心想要攀上云端，攀上去后又怕坠下来，活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对于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而言，还有比嫁入豪门更好的选择吗？

艺术是超越世俗的珍宝，是治愈灵魂的良药，它可以让平凡的人变得光彩熠熠。

江栖竹是世家小姐，有着比穆阳雪更强大的心灵力量，艺术的魅力在她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显得愈发光彩四溢，因此她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极度浪漫的幻想，而就是这份虚无的幻想，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侯方域在台上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司徒蓝樱黑色的瞳孔上映出一副磅礴的画卷。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人与物都是浮沉的浪花，繁华的城市在炮火中沦陷，一票难求的剧场骤然萧条，相爱的两人劳燕分飞......

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陆年华提着衣摆，缓缓走到江栖竹身边。摄像机马上凑过来，捕捉两人眼神的交流。

陆华年微微垂眸，戏腔还没完全转换过来：“太太，更深露重，为何不多穿一件衣裳？”

江栖竹幽怨地抬眸：“不是说好了，不许叫我太太吗？”

陆华年宠溺地笑了笑。

这时候有下人走过来，给他递了一件袍子。

陆年华本想将袍子披在江栖竹身上，却突然想到上面的脂粉味太浓重了，便将伸出一半的手臂收了回来。

江栖竹一下子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没关系的。”

“有关系。”陆华年纤细的手指轻轻回握了她。“小姐，不可以这么任性，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你的心意我一直视若珍宝。”江栖竹满目柔情。

陆华年漂亮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愁绪。“小生人如蝼蚁，命如草芥，能得您的垂怜，已是此生最大的幸事。您若是爱听戏，我便唱给您听，但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草木永远不会有交集，您有大好前程，小生如何忍心耽搁？”

他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叫我如何忍心？”

江栖竹望着平静的湖面，一字一顿，像是在明确自己的心意。“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咔！”

不知不觉，一幕已经结束了，导演满心欢喜地跑过来，对司徒蓝樱说：“蓝樱拍得很好，眼里有戏，越来越在状态了。”

司徒蓝樱出了一身冷汗，晚风吹过，不禁打了个哆嗦。

穆春堂贴心地将袍子递给她，她一反常态，并没有拒绝，轻声道了谢，将那袍子披在身上。

衣料上确实有一股不太好闻的脂粉味，但此刻司徒蓝樱却非常需要它带来的温暖。

陈阳城的天也开始冷起来了。

今天的最后一场戏已经拍完了，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准备撤场，导演突然找过来，告诉司徒蓝樱，明早秦梨央要过来探班。

司徒蓝樱有些诧异，问道：“她能进来吗？”

导演点了点头。“是老板同意了的，他听说秦小姐受了伤，怕您担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捋一下人物

电影《蔷薇子弹》女主：大小姐江栖竹（司徒蓝樱饰）男主：昆曲小生陆华年（穆春堂饰）男二：大将军聂光远（某没起名的男演员）

电影中表演的昆曲选段《桃花扇》（题画）穆春堂饰演男主侯方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