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央不得不承认,司徒蓝樱确实记忆力超群,对音乐的感知力堪称天才。谷明轩所作的这首歌并不简单,她仅仅听了一遍,就能连词带曲半点不差地唱下来,甚至连柳垂怜的发音习惯、音色特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一瞬间,梨央的记忆时钟仿佛被拨回了考核现场,柳垂怜娇小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如同一粒晦暗的微尘,直到音乐声响起,霎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唤醒了整个沉寂的世界。
程冬雨听完整首歌后,脸上表情跟当时台下的观众差不多,目瞪口呆,大为震撼,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由衷地赞叹:“不愧是谷明轩大师,这首曲子太妙了。”
司徒蓝樱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继续在琴键上灵活地跳跃,她将梨央那首歌的副歌部分弹了一遍,接着,又将其中几个小节反复弹了好几遍。
“这个地方还是有点问题。”
程冬雨颇为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水平跟谷明轩比不了。”
司徒蓝樱淡淡地回道:“他的作曲风格跟咱们不一样,倒也不用非比个高低出来,不过,这首曲子确实得改。”
她手指不停,将琴键按得飞快,原本优美的旋律渐渐显出一丝突兀,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烦躁起来:“这里越听越奇怪,可我一时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程冬雨凑了过去,和着她的琴声将副歌部分认真哼唱几遍,哼着哼着,也感觉出了不对劲,并且指出:“这里的歌词也很奇怪。”
“嗯,梨央就是在这里卡词的。”司徒蓝樱皱着眉头,有点懊恼地说:“是我的问题,这词不行,必须重新写一个。”
其实考核之前她就察觉到歌词不合适,但时间太过紧张,如果临时换词,来不及准备,反而会影响演出效果。
现在距离正式比赛还有些时间,当务之急就是把这累赘的歌词换掉,可是找谁来重新填词呢?程冬雨和司徒蓝樱都不擅长这个,而那些外面的作曲人,笔下不是花红柳绿,就是莺莺燕燕,实在是俗不可耐。
程冬雨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向司徒蓝樱推荐道:“我倒是认识一位音乐造诣极高的朋友,不仅精通音律,而且能诗擅书,才华横溢,水平绝不在谷明轩之下。”
“哦?”司徒蓝樱怀疑地挑了一下眉。“你还认识这种人物?”
“我说得千真万确,只是......”
程冬雨突然没了底气。
从霖海回来半个月,他一次都没有见过穆阳雪,也不知道那晚在湖心桥上,有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这段日子里来,他时常担心得夜不能寐,然而这份担忧显然是徒劳的。穆阳雪身份特殊,如果她不主动出现,程冬雨绝不敢冒然打扰她。
司徒蓝樱看他一脸哀怨的表情,心里已经猜出个大概,于是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而后继续舞动手指,在黑白键盘上弹出一段简单但非常悦耳的小调。
曲罢,她抬头问程冬雨:“好听吗?这是你那位朋友十二岁的时候在练习课上随手弹出来的,你说我信不信你。”
程冬雨怕她多想,赶紧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为穆小姐写过几首歌,十分钦佩她的才华。”
司徒蓝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知道,所以你想怎么样?”
程冬雨尴尬地搓了搓手,回道:“我想想办法,我这里还有一些没有交付的乐谱,应该可以找机会见她一面。”
司徒蓝樱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叹气道:“算了,还是我去吧。”
紧接着,她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我可是很久都没见过那个女人了。”
此话一出,秦梨央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司徒蓝樱有多讨厌穆阳雪呢?基本上只要有穆阳雪出现的地方,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她都绝不会踏入,以至于俩人在演出、宴会交集颇多的情况下,愣是整整两年没有碰面,可谓一山不容二虎了。
现在她突然说去找穆阳雪,保不准是去求人的,还是去打架的。
司徒蓝樱瞧她一脸的八卦样,料定她肯定在想些有的没的,于是生硬地解释一句:“本来我也有事找她。”
摸着良心说,主动上门拜访穆阳雪这件事,司徒蓝樱一点都不情愿,毕竟当年穆阳雪出嫁的时候,她信誓旦旦地撂下狠话,要跟那女人恩断义绝,此生不再往来。各大报刊抓着热度,炒得满城风雨,就连路过的蚂蚁都要大喊一声:兰芝最出名的姐妹花闹掰啦!
现在好了,提出绝交的是她,主动低头的也是她,这不等于伸出巴掌打自己的脸吗?
实际上,梨央的事情虽然紧急,但也不至于非要穆阳雪救场,司徒蓝樱之所以非去不可,是因为她初次进入程冬雨的房间,心里就埋下了隐隐的忧患。
她不知道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之间,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感情,只是知道,那个漂亮的茉莉花摆件,出现在了绝对不该出现的地方。
*
出了剧团,叫上一辆黄包车,兜兜转转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来到了刘府朱红色的大门前。
司徒蓝樱初次造访刘府大宅,因为没有提前知会,即使凭着大明星的脸,也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迈进这一尺多高的门槛。
刘府大宅坐落在全城最大的私家园林深处,走进园内,满目皆是绿树葱茏,暗影婆娑,让人不由想起欧阳修笔下的一首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刘家人口本就不多,加上刘明德生意繁忙,很少在家中久居,故而这座古宅平日里一直清静得瘆人。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正院里好多丫鬟小厮都在忙前忙后,倒比传说中热闹了很多,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刘明德刚刚从霖海回来,正在主楼那边喝茶呢。
初次登门拜访,自然没有不见主人的道理。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司徒蓝樱还是按照礼数先去主楼大厅问好。
跨过门槛,一眼就见到了刘明德和他那个矮胖的大太太李安秀。这俩人方才听说司徒蓝樱造访,都觉得十分诧异不解,虽然刘明德一直赞助兰芝歌舞剧团,却跟这位司徒小姐没什么太多交集,不知道她跑过来做些什么。
司徒蓝樱客气地打了招呼,随即表明来意:“我今儿个过来,是想见一下穆阳雪小姐。”
听到这个说法,两人愈发觉得奇怪了。陈阳城的人都知道,这姐妹俩的关系早就闹僵了,司徒蓝樱更是无数次公开表示对师姐的厌恶,如今突然又说找她,很难不让人生疑啊。
李安秀是个好事儿的女人,自来就对风月场中猎奇的八卦感兴趣,而眼前这位大明星,因为某个隐秘传闻,一直都是上流太太圈子里的热门人物。
这种传闻就像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没有人主动捅破窗户纸,只是在聊起来的时候,露出诡异而猥琐的笑。
此刻,李安秀盯着司徒蓝樱那张漂亮的脸蛋,就露出了这样的笑容。“我说呢,大明星怎么会突然造访我们这座小庙,原来为了是找小雪妹妹啊。可惜真不巧,她呀,病了。”
司徒蓝樱不由蹙起了眉头。“她怎么了?”
“前些日子从霖海回来,大概是水土不服,哮喘病犯了,一直咳嗽个不停。我担心她病情加重,就跟下人交代,最近不要让三太太出门见人,你也知道的,现在城里到处都是难民,保不准带进来什么病菌。”
“当然啦,我可不是说司徒小姐您是外人,您登门拜访,我欢迎还来不及呢。”李安秀突然又夸张地笑了起来,连带着身上层叠的赘肉都跟着颤抖,好像一颗被大雪压顶的松树。
司徒蓝樱忍不住厌恶地皱了一下鼻子。
她认识得阔太太不少,李安秀是其中最烦人的一位,心眼坏、做作、神经质,仗着自己出身高贵,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话阴阳怪气,嫉妒心还特别强,专喜欢给漂亮女人找不痛快。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穆阳雪那种假清高碰到这种真造作,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
刘明德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眼睛却偷偷往司徒蓝樱身上瞟了几次,她确实很漂亮,也很有趣,但终归是冯斌卫的女人,他还不至于管不住自己,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李安秀又唠叨几句后,他终于呵斥了一声:“行了,又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司徒小姐想见,就赶快带着去见好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李安秀并不生气,只是语气中带了点撒娇似的嗔怪:“我就是随便唠唠家常,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司徒小姐跟我来,我带你去小雪的房里。”
停!司徒蓝樱可不想在这个蠢货面前上演姐妹重归于好的戏码,于是赶紧道:“不麻烦您了,随便找个丫鬟带我过去就行了。”
“司徒小姐这么说就见外了,正好我也要去探望小雪,就当是顺路了。”李安秀不给她反抗的机会,直接挽起她的手臂,便往园子深处走去。
穆阳雪的屋子位于老宅的最西边,据说那里的几间小楼建于清朝,距今已经快一百年了,刘明德舍不得拆除,便将它们纳入后院的围墙里,重新翻修一遍,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走过去一看,这片院子确实有年头了,就连树木的颜色都比别处更深一些,而那几座风格独特的老屋,坐落在一片白色栀子花海中,清风拂过,好像一艘漂浮在银色海浪中的航船。
这里的景色属实不错,就是位置太偏僻,要是没人领着,还真挺难找到。
李安秀走到一栋造型古朴,但装饰得非常漂亮的小楼前,敲了敲厚重的大门,对里面喊:“小雪开开门,看我带谁来见你了。”
穆阳雪感到奇怪,自己被关了大半个月,期间来探望的友人都被李安秀找各种理由劝回了,今天是哪位贵客,竟然由她亲自送到门口来了。
木门打开,明亮的阳光下出现了两个女人的轮廓,后面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姿态竟然极为熟悉,穆阳雪凑上前一步,眼中映出了一张蔷薇般明艳的面孔。
“蓝樱!”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表现出难以言喻的激动。“真的是你吗!”
司徒蓝樱的表情倒是极为自然,她没有直视穆阳雪,而是偏过头,对李安秀使了一个“礼貌”的眼神。
李安秀可算有了点心眼,道了声你们慢慢聊,便从屋里退出去了。
司徒蓝樱抱着肩膀,向四周打量了一圈。别说,这屋子可是够气派的,想当年穆阳雪在兰芝住的小楼已经是团里最宽敞的了,但真要比起来,还没这里一半大。敢情豪门就是这种豪法,半夜鬼进来串门,都能给人家转迷糊喽。
此时,穆阳雪还没从震惊的余味中反应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蓝樱,真的是你吗?”
司徒蓝樱站在窗边,向外面瞥了一眼,又转头看向穆阳雪那张熟悉的漂亮脸蛋,嫌弃地挑了下眉:“怎么?你不认识我?聒噪!”
“两年了,没想到你还能记起我这个人来。”穆阳雪幽怨地说道。
司徒蓝樱闷吭一声,没有搭理她,仿佛心中仍然有所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