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陈阳城三百公里,同属于奉权省的霖海市,最近发生了一桩热闹事。
起因是南方九省拥兵最盛的大都督叶鹤桐,突然从南海调任奉权,并带领麾下二十万大军驻扎在了千年古都霖海市。
叶鹤桐半生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连当今总统都要敬他三分。如此人物,可以说随便吹一口气,都能让国内的局势抖上几抖。
听传闻,这位大都督看不上懦弱的南方政府,早就把野心投向了辽阔的北方大地,因此特意调任到交界省,占据最有利的作战位置。
还有人说,叶鹤桐最初选中的是陈阳城,因为这里不仅地势优越,还有相当喜人的矿产资源。
可惜的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有王玉衡坐镇,外姓军队根本不可能驻扎进城,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霖海。
为了庆贺这位新官上任,霖海市市长可谓大费周章。几经讨论,决定在庆功宴上准备几支江南地区最著名的歌舞节目,并邀请模样、实力、口碑样样俱佳的穆阳雪过来压台。
按道理说,穆阳雪已为人妇,不适合再参加这种抛头露面的社交活动,但叶鹤桐是个武夫,对歌舞文化不甚了解,偏偏只认得一个穆阳雪。
如此献殷勤的好机会,作为商人的刘明德怎么可能放过,当即表示会把人准时准点送去霖海。
只是有一个问题——刘明德是王玉衡身边的人,生意上处处受他庇护,如果私自派家眷给叶鹤桐接风,这不等于打王玉衡的脸吗?
于是乎,他跟陈德商议出一条对策,由兰芝派出一个文艺交流团,除歌女外,再带上乐师、作曲人,伴舞等成员,穆阳雪只充当一个名义上的艺术指导,这样就不怕外人说三道四了。
计划敲定后,包括穆阳雪和程冬雨在内的一行人很快便出发了。
*
火车在颠簸的轨道上轰隆隆地行驶着,程冬雨望着窗外不断略过的风景,彷如陷入一段奇异的梦境。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够同穆阳雪一起出行,即使那位姑娘坐在头等车厢里,和他隔着好几条拥挤又吵杂的过道,他依然感觉灵魂跟着这辆飞驰的火车,驶向了自由的远方。
到达霖海后,一行人被安排进国宾宴会楼旁边的高档宾馆里,吃住都是最顶级的,却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叶都督。
对方接待人员给出的解释是,老人家喜静,不想看太过嘈杂的演出。
难得出来一趟,偏又赶上大雨天,一群做杂工的小伙子只能聚在亭廊里打牌,一边玩一边自嘲:叶都督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见我们这群无名之辈?咱到这儿来就是给穆小姐做陪衬的。
有人打趣道:“你说这刘老板心可够大的,竟然把自己的姨太太送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另一个人冲着国宾楼的方向努了努嘴,笑容十分猥琐:“你知不知道里边坐着的什么人?那可是手握二十万精兵的大都督叶鹤桐,这要是能巴结上,别说姨太太了,就算是亲生老母都得乖乖送过来。”
“可我听说,叶都督的女儿都跟穆小姐差不多大了。”
那人回他:“这有什么奇怪的,越是年纪大的男人,越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更何况,穆小姐还是个歌星呢。”
有个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插话:“嘿嘿,我跟你们说,就因为穆阳雪是歌女出身,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刘老板才舍得将她豁出来,要是换个出身清白的姑娘,是万万丢不起人的。”
旁边的人立马附和:“女人呐,只要进了这一行,管你做到什么地位,在男人心里都是一辈子的疙瘩。”
“咳咳!”
坐在石椅上沉默许久的程冬雨突然站起身,刻意咳嗽两声,尔后不耐地说道:“大中午的,你们就不能歇歇吗?吵得人耳朵疼。”
程冬雨性格内敛,素来不喜欢跟这群人多来往,而剧团‘老油条’们自然也对半路出家的作曲师嗤之以鼻。
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今天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竟跑到这儿来装大爷了。
一开始大家只是起哄叫他滚蛋,直到有人冒出来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余人才反应过来。
霎时整个亭廊充满了放肆的笑声。
一个流里流气的胖小子冲他脚下吐了口吐沫,唾弃道:“找杆秤掂量掂量自己吧,唱戏的小白脸,就你那娘们唧唧的样子,去给大老板做男宠还差不多,有本事在我们面前逞能,怎么不去国宾楼把人叫出来?”
这话说得可是够损的,恐怕世上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羞辱,非得抡起膀子好好干一架方能解气。为此,小胖子在衣袖下捏紧拳头,准备奉陪到底。
然而,程冬雨虽然被气得脸皮通红,却没有如他们想象一般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是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冲进漫天雨幕之中,只留下满堂的哄笑声。
*
国宾馆的庭院中央有一片莲花湖,湖中心有座朱红色的凉亭,程冬雨坐在这里,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
暴雨中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眼睛只能看到远处一点点忽闪的灯光,耳边环绕着嗡嗡不绝的虫蝇鸣叫,周遭的空气是那样的潮湿和闷热。
在陌生的环境中,程冬雨辨不清东西南北,只能静静守在这里,等待穆阳雪如约定那般,避开人群单独与他私会。
这时候,远方隐约传来二更的梆子声,而国宾楼仍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氤氲着橙色的光影。程冬雨心里突然有些没底了。
蓦地,湖畔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灯影,沿着九曲栈道一点点地向中央靠近。过了半路,程冬雨才发现橙色的守夜灯旁边有一把油纸伞,伞下面立着一位黑发如墨,身姿窈窕的年轻姑娘。
穆阳雪终于来了。
她轻盈地走进亭子,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随即吹灭了灯中的火烛,免得这一点突兀的亮光引来外人的怀疑。
程冬雨暗暗庆幸这个举动,如此一来,穆阳雪就看不见他的满身狼藉了。
很快,浓浓的夜幕中响起温柔又婉转的声音:“对不起程先生,每次迟到的都是我。”
“穆小姐,你还好吧……我是说,叶都督没对你做什么吧?”程冬雨有些紧张地问。
穆阳雪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憨子,想什么呢?叶都督是位很可敬的长辈。”
她又解释:“一开始我也以为大都督像传闻一样古板严肃,实际上老爷子性格温和,讲话还特别有幽默。他说过阵子会带叶小姐来一趟陈阳城,好好了解了解咱们的歌舞文化。”
听她这么说,程冬雨终于松下一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你可真傻……”
黑暗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栀子花的香气,穆阳雪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紧张?难得出来一次,应该开心才是啊。”
程冬雨理了理被雨水淋湿又晾干,一整个乱糟糟的头发,顺应着她愉悦的心情,轻轻嗯了一声。
湖面上一阵清风拂过,吹走了少许燥热。穆阳雪在木凳上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好,小时候我家院子前面就有一片这样的池塘,我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捕鱼、捉虾、采莲子,虽然清贫,但每天都很快乐。有时候真的懊悔,当年要是不来陈阳城该多好。”
她突然低落起来,有点自嘲地笑了笑:“当然了,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假设,爹没了,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程冬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不加入兰芝,你的音乐天赋岂不是被埋没了?才华是天赐的礼物,是超越了世事变迁、命运坎坷、人生苦短,最为纯粹的存在。现在,你的歌声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瑰丽的珍宝,此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穆阳雪在黑暗中暗暗笑了一声。“为什么在你心里,梨央应该安稳地度过一生,我就要为艺术无条件付出,怎么?我跟她不一样?”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冬雨慌忙地摆起了手。
“那你说说,我和梨央,在你心里,有什么不一样?”
“梨央对我来说就像亲妹妹一样,是重要的家人,我自然希望她平安顺遂,无病无忧,而你……”
程冬雨掂量了半天,才认真地说:“你是我欣赏并且仰慕的人,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你觉得我现在幸福吗?自从嫁进刘府后,每天面对着商人的粗鄙蛮横,姨太太们的冷言冷语,几十年不变的庭院深深,清冷孤寂的漫漫夜晚,早就忘记当年来到这座城市的初心了。”
她声音含笑,一字一顿地试探:“冬雨,如果我愿意放弃眼前的一切,你愿意陪着我,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吗?”
程冬雨听了这话,身上好似有一股电流划过,霎时从头麻到了脚,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是开玩笑的。”
借着远处的一点点微光,穆阳雪的指尖从半空划到了程冬雨的胸口。“从那里,到这里,已经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了。”
程冬雨轻轻翕动嘴唇,刚要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湖畔闪过几道刺眼的白光,这是一种新式的电灯,比寻常的油纸灯亮上十几倍,灯柱交错地向湖心照射,将浓浓的夜色撕得七零八落。
“有人过来了!”程冬雨心里一惊,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一把揽住穆阳雪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压低到栏杆的下面。
湖畔上的两个人,正是白天跟程冬雨拌嘴的剧场杂工,因为到了深夜还未见程冬雨回去,怕他出事了不好交代,便借了国宾馆的电灯结伴出来寻找。
其中一个戴草帽的人说:“到处都找过了,就差这片湖了,那小子不会一时想不开扎进去淹死了吧。”
旁边的小个子举着电灯往水面上照了照,回道:“这湖不深,应该淹不死人,你看那边不是有个亭子吗?过去瞅瞅。”
草帽见栈道挺长,有点不大乐意,嘴上嘟囔着:“有病吧,大半夜顶着雨跑到这种地方来。”
“可不就是有病,正常人谁会惦记刘明德的老婆?别说废话了,赶紧上去看一眼,就算那小子真死了,咱哥几个也对得起他了。”
*
年轻男子宽大的脚板踩在木头栈道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如同踩在程冬雨和穆阳雪心头最敏/感的那根弦上。
亭子到湖畔只有一条栈道,亭内几乎空无一物,逃也逃不掉,藏也藏不住,唯有死路一条。
情急之下,程冬雨指了指贴近墙边的一长排板凳,凳面是整块的木板,藏在下面不会暴露身形,只是这板凳十分低矮,很难容下成年人的身子。
眼下没有其他退路,穆阳雪只好放下大明星的身段,咬牙屈身,将自己塞进那一小块逼仄的空间里。
这边刚刚掖好露在外面的衣角,那边的两个人已经踏上了凉亭。
两个杂工一抬头,刚好瞧见程冬雨白衣飘飘的站在栏杆旁,吓得不约而同向后弹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小个子破口大骂:“卧槽,你找死啊,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儿来装鬼。”
程冬雨挡在板凳前,故作镇定地回答:“心情不是很好,在这里透透气。”
“呸,我看你丫的就是有病。”
“我缓和得差不多了,这就跟你们一起回去吧。”
“等一下!你小子倒是缓和了,老子被你吓跑的胆还没回来呢。
上晚风习习,凉爽惬意,小个子推开程冬雨,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自己点上一支,又给草帽递了一支。
烟雾在通风的亭子里四处飘散,味道并不算呛人,偏偏穆阳雪患有轻微的哮喘,吸入尼古丁后,喘息声变得愈发清晰局促。
草帽夹着烟头问:“哥,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刚才就听着了,好像......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卧槽嘞,真闹鬼啊,你可别吓我!”
“不信你自己趴地上听听。”
草帽脑袋摇地像拨浪鼓:“我可不敢,你咋不听哩。”
“听就听,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语罢,小个子当真从板凳上站起来,非要听听这怪声是从哪儿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