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叶珑心亲自出马,叶鹤桐早就料到这门喜事八九不离十,但亲耳听到两人给出肯定的答复,仍然十分高兴,当即提出要给叶宁欢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以叶家的家底,金银细软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叶鹤桐不在乎钱,却提了一个不太合理的要求——婚礼暂时不办了。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王泗源的身份过于敏感,眼下任何舆论都可能对局势带来不可预测的影响,另一方面,叶鹤桐还不想跟王玉衡公开撕破脸。
王泗源处境尴尬,自然也希望低调行事,但又感觉十分对不住叶宁欢。没有哪个女孩不希望一生一次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留下弥足珍贵的记忆。何况按照习俗,只有办了喜酒才叫成婚,没拜堂就搬到一块过日子,名不正言不顺,要遭外人耻笑。
但叶宁欢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不乐意,相反,自从王泗源答应了婚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哪怕只是晚饭后牵着男人宽大的手在花园里散步,都让她感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她庆幸自己不是叶珑心那种挑得起大梁,却放弃了情y的女人。她自然会想办法帮助王泗源取得成功,但她对成功的定义不仅仅是金钱和权利,她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想和爱人在草原上纵马放歌,想陪孩子们在灯火下研墨画画,她想成为有感情的、活生生的女人。
成功之人总是精明而冷漠,或许正因为王泗源差了点实力和运气,才给温柔善良保留了余地,他不是最好的,确是叶宁欢眼里的刚刚好。
*
半个月后,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择良辰吉日,两人领了一纸婚书,正式结为夫妻。
纠纠缠缠好几年,王泗源终于成为了叶鹤桐认可的“自家人”。叶宁欢有点期待,也有点心急,直接跑到伯父面前提要求,希望他在都督府给姑爷安排一个小职位。
叶鹤桐刚刚打完一套太极拳回来,满面春风,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他抬手示意叶宁欢坐到自己身边,随和地说道:“我安排工作给他,几个月的时间,他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吗?你应该明白,现在他身上有更要紧的任务。”
叶宁欢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蹙了下眉头。
叶鹤桐索性把话放开了说:“依我看,你们小两口先不要把心思花在其他地方,多在一块培养感情,尽早怀上孩子才是正事。”
叶宁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郁郁地问:“我在伯父眼里只有这个用处吗?”
“宁欢啊——”老爷子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里早已埋下了不平的种子,认为我偏袒你姐姐,对你做的一切都是利用。人啊,想活得自在,需得放平心态,搞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爹走得早,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我抱回来,管他外人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在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我不在了,珑心也会保护你,哪怕珑心不在了,还有未来的孩子可以保护你。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不管孩子姓什么,只要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那就永远都是你的。”
叶宁欢无言以对。
叶鹤桐敢跟叶宁欢讲得这么直白,在王泗源面前更是毫不避讳,三天两头就要催促一次,大有直接站在洞房床边监督的架势。王泗源虽然早就料到寄人篱下的日子不会太舒坦,但是被人当成种马一样看待,还是打心底的犯膈应。
不过厌恶归厌恶,终归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两个月后,叶宁欢的身子出现了一些异样,马上请来医生检查,果真是有喜了!
叶鹤桐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赏赐了叶宁欢大量的现金和珠宝。叶宁欢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又趁着伯父心情极好,再次提起为王泗源安排职务的事儿。叶鹤桐激动归激动,却一点不糊涂,直接回绝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怀孕最是辛苦,想要吃好、休息好、心情好,一定不能少了丈夫的陪伴。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错过了特殊时期培养感情的机会,可有你后悔的。”
叶宁欢只当叶鹤桐不信任王泗源,心里不甚痛快,但随后孕期出现的状况,还真让他歪打正着说准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叶珑心的肚子明显比普通孕妇大一圈,孕期反应也更加强烈。恶心、乏力、浮肿,整天虚弱地躺着,连下地走动都成了困难。叶鹤桐不放心,赶紧请来医生,这一瞧可不得了,怀的竟然是双胞胎!
对于门庭冷落的叶家而言,添丁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一下子怀上两个更是喜事成双。叶鹤桐高兴得好几天合不拢嘴,原本被警告务必“低调”的家丁们,也完全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了。
叶宁欢不是利益所得者,刚怀孕的时候感情上还有点别扭,但随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没有人比做母亲的有更深刻的感受。
小小的生命,是血肉里的血肉,心跳中的心跳,是不可思议的连接和延续。叶宁欢的心一点点被未出世的孩子占满了,她变得柔软起来,每天坐在窗边晒太阳,想象着孩子们白嫩的小手小脚,圆乎乎的脑袋,笑眯眯的眼睛,周身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光芒。
看到妻子的变化,王泗源这个新手爸爸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努力进入自己的角色,慢慢学会了按摩和做营养餐,每天挽着宁欢的手臂在夕阳下的花园中散步,睡前隔着肚皮给宝宝们讲故事。这样的日子琐碎又空虚,王泗源时常感觉生活的轨迹已经与梦想中的金戈铁马渐行渐远,并为此遗憾和惆怅,但家庭带来的归属感,又让他感到一种如镜花水月般不真切的幸福。
也许到了一定年纪,人真的会学会知足和认命吧。
孩子的到来让叶家上下其乐融融,唯有医生对现在的情况十分担忧——双胞胎无论怀孕还是生产都比普通孕妇困难许多,叶宁欢又是头胎,危险不言而喻。
叶宁欢也从其他妇人口中听说过生产双胞胎的痛苦,但她自认为身体不错,又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母爱泛滥,生怕孩子受了委屈,故并未在吃食上做太多节制。
直到怀孕第八个月,她肚子鼓得像一个巨大的皮球,皮肤被撑到几乎透明,皮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所有人才意识到不对劲来。叶鹤桐是个粗人,并不懂生孩子的事,但也感觉这肚子大得离谱,仿佛一戳就要爆炸似的,为了防止意外,只好提前将她送到医院,请最好的产科大夫随时做好接生准备。
最后一个月里,叶宁欢吃尽了苦头。那么爱美的姑娘,躺在病床上肿得不成人形,浑身的骨骼无一处不疼痛难忍。她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认为生孩子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生育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等的痛苦,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爱护孩子——母与子骨肉相牵,血脉相连,故而更能深切体悟生命之延续。母亲十月怀胎,承受万般苦痛,更对新生命的诞生满怀珍惜与敬畏。
生命是希望的火种。一个小孩子,若得黄天厚爱,天赋迥然,或能担负起家族繁荣,国家兴盛的重任。哪怕不才,做个贩夫走卒,也能和千万人一起并肩接踵,铸成伟人垫脚的基石。新的生命,总有无数种理由被欢迎和喜爱,但能够以最朴素的感情永远爱你的人,唯有母亲。
临产期还有几天,叶宁欢的羊水突然破了,护士急忙将她抬上产床,准备接生。即使做了诸多准备,所有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剧烈的阵痛一波强过一波,将叶宁欢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满身虚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滑又腻,护士几乎都要按不住她的身子了。一开始她还有力气挣扎喊疼,可整整十几个小时挨过去,体力早已耗尽,嗓子也彻底哑了,整个人几乎昏死过去,孩子却仍然没有露头的迹象。
如果再拖下去,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了。
医生急得满身大汗,他知道这个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份何其特殊,不得已只能提出一个大胆的办法——剖腹取子。这种手术不是没有人做过,但非常危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叶鹤桐并非不心疼侄女,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主刀医生留洋多年,医术是没有问题的,他擦干手心的冷汗,戴上医用手套,深深吸一口气,提起了手术刀。
叶宁欢的意识早已模糊,身体像漂浮在宽阔无垠的海平面上,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动弹不得,也呼喊不得。正当绝望之际,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暖白的光辉倾洒进来,仿佛要迎接她前往一个崭新的世界。朦朦胧胧的倦意中,她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音,是激动又颤抖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两个都出来了!”
第一个孩子哭声嘹亮,第二个孩子却没有动静,护士提着他的小脚将身子倒拎起来,照着后背啪啪猛拍两巴掌,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上天保佑,孩子们都活下来了......她眼前再度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宁欢终于从沉沉的梦魇中苏醒过来。一瞬间,肚子上的剧痛让她打了个激灵,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喊住查房的护士,焦急地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小护士满眼心喜:“二小姐,您终于醒了!我这就去通知老爷和姑爷!”
“别,别急着喊他们,先给我看看孩子。”叶宁欢撑着腰艰难地说道。
“好好好,您先躺着,小心伤口。”小护士‘蹬蹬蹬’地跑出去,没过一会儿就抱了个襁褓回来。小小的娃娃睡得香甜,眼睛虽然闭着,却也能看出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雪白的皮肤,是个非常漂亮的宝宝。
叶宁欢笑眯眯地盯着孩子瞅了好半天,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来,急问道:“怎么只有一个孩子,另外一个呢?”
护士赶紧解释:“这是老爷的吩咐,说您身子太虚弱了,照看不过来两个娃娃,便将另一个先交给乳娘照料了。”
叶宁欢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然不悦,好歹是她搭上半条命生下的孩子,怎么也得先抱过来给她看一眼吧。
她捏了捏宝宝的小手,突然问道:“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位是个千金。”
叶宁欢心里咯噔了一下:“两个女孩?”
护士吞了下口水,小心回答:“另一位是个小公子。”
*
从叶宁欢结婚到怀孕,叶家对外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如今喜得贵子,终于决定办一场小规模的满月酒,算是给孩子一个“名分”。
叶鹤桐本意并不想张扬,但这件事牵扯的利益过于复杂,因而消息一经传出,瞬间就把小圈子炸开了锅——谁也没听说叶家办了喜事,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孩子?
满月酒席只请了几位族中长辈和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整体流程亦十分简洁,反正根本没人在意今天的菜单是什么,只关心叶家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哪味药。
未过多时,叶鹤桐亲自抱孙子出来与宾客们见面。襁褓里的小家伙什么都不懂,却格外精神,睁着一双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场下这些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也抵不住好奇,纷纷埋头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娃娃生得长眉大眼,倒有几分叶都督早年的风采。有人紧跟着讽刺,这么小的娃娃能看出个鬼来?保不准是从外面抱来养的。又被人一口否定,叶鹤桐那样精明利己的人,用膝盖想都不可能抱养没有血缘的孩子。
叶鹤桐人逢喜事精神爽,敬了一圈酒后,当场宣布了孩子的名字——叶彩航,意为“彩色人生,扬帆起航。”
场下顿时又是一片哗然。孩子叫什么名字无所谓,只要他姓叶,所有的猜忌就没有意义了。一众人默契地撂下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相当精彩。
叶珑心站在屏风后面看到这一幕,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群人天天盼着叶鹤桐归西后,自己像海底的小虾小蟹一样蚕食掉叶家的势力,现在叶家突然有后了,他们的心恐怕都凉了半截吧,哈哈哈哈。
她努力收敛了一下表情,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热络地与宾客们打招呼。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发现她同往日一样神采奕奕,身姿窈窕,显然不是刚生过孩子的模样。由于她位置靠得很近,大家没敢出声议论,但眼神全都默契地向四周扫了一圈,确认这里只有两个叶家人。
在场都是各行各业的人精,心里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纷纷皱眉摇头,表示诧异和难以接受。看叶鹤桐这副架势,明显是要把孩子抱给亲生女儿叶珑心抚养。啧啧,可怜叶宁欢一个孤女,本以为留在伯父身边就有了归宿,到头来不过是生孩子的工具罢了。
真的只是生孩子的工具吗?连叶宁欢本人也无法反驳,自从她知道其中一个孩子是男孩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母子无缘了。
她们夫妻居住的宅子与叶府仅隔了一条街,走路过去连半袋烟的工夫都用不上。即使这样方便,一连几个月过去,两人愣是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足见叶鹤桐的态度多么坚决。
不过此时此刻,育儿的热闹不仅属于前院,小小的后院也并不冷清。失去了儿子,身边还有一个女儿,新手爹娘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惆怅,他们不得不拿出大量精力去学习如何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
王泗源并不在乎什么男孩女孩,在他看来,生命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
还记得第一次与刚出生的女儿见面,他大脑一片空白,不敢想象这个小东西与自己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愣了好半天才挪动脚步,蹲下身子,平视着婴儿床细细打量。小姑娘身上裹着粉红色的襁褓,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小小的五官每个都长得有模有样。
此时她正睡得香甜,一动不动,像个假娃娃,王泗源出于好奇,捏了一下她的小手,睡梦中的宝宝竟然本能地回握了一下,这股奇妙的力量让新手爸爸感动得一塌糊涂。
听说叶鹤桐给孙子办了酒席,起了名字,王泗源心里隐隐不服气,决定也给女儿起个响亮的名字。
连着几天,翻遍诗书礼乐,总觉得将这些风雅的字词用在孩子身上有些“牵强附会”,直到某天饭后散步,忽然想起与叶宁欢初遇的那个夜晚,碧绿的赛马场上苍穹浩渺,点点星光就像辽远的海平面上鼓动的风帆,正应了一句古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于是决定给女儿取名‘星鹭’二字,后来又起了个乳名叫暖儿,希望孩子永远生活在温暖的爱意之中。
叶家虽然佣人不少,但王泗源和叶宁欢什么都学着自己做。自己挑选布料做精致的小衣服,自己尝试做各式各样的辅食,甚至自己做了一台木质小摇车,将孩子抱上去吱扭吱扭地摇,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带娃的日子平淡又琐碎,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生活,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温馨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