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雨绵绵密密,炫白闪电疾驰而下,顷刻间便劈开浓稠夜色,伴随着滚滚雷声铺开了一张梦魇的巨网。
卧室内的白墙上,一幅用红木玻璃框装裱齐整的画卷被闪电隐隐照亮,画里的一排排向日葵似有沐雨摇曳的趋势。
实木悬浮床上躺着一个身材纤瘦的男孩,他薄薄的眼皮上铺了一层清浅红痕,一双漂亮的过分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完完全全被遮盖住了,喉间发出的压抑又急促的气喘声在室内不断回荡,他在无垠的梦境里疾速下坠,四周一片漆黑茫茫间难辨方向。
喧哗鼎沸的嘈杂人声渐渐环绕在耳边,汽车尖锐的鸣笛声也变得近在咫尺,一辆私家车在路口紧急刹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司机探出车窗高声骂道:“他妈的看不到红灯吗?跑跑跑,急着给你妈上坟呢!操!”
梁星河对司机的辱骂声充耳不闻,他红着眼眶继续往前跑,五十米外停着一辆越野车,车子熄火正开着双闪,他跑过一架三角警示牌,越往前走脚步越沉重。
马路上已经被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地面上的一大滩血迹拓出一道清瘦的人形,血迹还未完全干涸,轮廓仍然清晰无比。
“妈妈!”梁星河嘴唇颤抖着说出了两个字,泪水夺眶而出。
“警察同志,真不是我的责任,我在路上开车开的好好的,那个女人突然就从侧面撞上来了,把我也吓了一跳!”司机把车钥匙递给交警配合操作扣车,心有余悸的继续开口解释道,“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前后都有,您可以取证,我真没违反交通规则。”
“行了,这一带是商超人流量高峰区,摄像头多的是,已经有同事去取证了,我们会秉公处理的。”交警提笔记录了几下,合上了记事簿。
“哎哟……造孽哟,星河呀,快来跟张姨去看看你妈妈吧。”一位身穿保洁服的短发中年女人拉住了梁星河的胳膊,张口急切道,“你王姨去医院陪你妈了,她让我在这里等着,怕你来了一时找不着人再急的上火。”
“张姨,我妈她……”梁星河刚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喉间一阵干涩,他艰难的继续问道,“她怎么样了?”
中年女人叹了一口气,安抚道:“好孩子别着急,我也不晓得哟,我正在楼梯间做打扫呢,你王姨就给我打电话说你妈妈被车撞了,让我给你老师打电话通知你过来。”
梁星河没再继续追问,他坐上张姨的电动车直达附近的人民医院,进了急诊科的大门,径直穿过一条长廊,然后乘坐电梯来到五楼手术室门口。
医生又一次出来询问:“梁晴病人的家属来了吗?”
“我,我是。”梁星河急急跑上前,气喘着询问,“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医生的语气略有诧异:“怎么只有你一个?你家大人呢?”
梁星河握紧拳头轻声道:“家里只有我跟妈妈,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行。”
医生眼神悲悯的看着他,口吻却有些公式化的冷漠:“病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家属确认是否拔管宣布死亡。”
梁星河不敢置信的盯着医生,嗫嚅道:“什么……拔管?”
顿了顿,他似乎如梦初醒,急忙抓着医生的胳膊艰涩道:“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妈妈吧,我不拔管,求您再救救她吧!”
他的尾音里带了难以抑制的哭腔,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全是惹人心碎的泪光。
医生不忍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复又重返手术室。
医生抢救了三个小时,期间一次又一次出来说明病人已经没有了心跳,梁星河哭着祈求医生继续抢救,最后他进去的时候,看到心肺复苏机一直在用力的按压着病床上的妈妈,她瘦削的身上插满了管子。
医生在一旁开口道:“病人家属是否决定拔管……病人已经没有心跳了,拖太久会出现尸斑的。”
梁星河泪眼滂沱的望着妈妈,许久后,每个字都说的困难无比:“拔管吧。”
轰隆一声雷鸣自远处传来,天际漆黑如缎,雨势渐大打的窗外的梧桐叶霹雳作响。
“妈妈!”梁星河猛的睁开眼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眼泪一条条顺着眼角流出来,片刻就打湿了枕头。
梁星河用手背遮住眼睛,咬着唇小声的哭了起来,窗外的电闪雷鸣是最好的掩护,他放肆恫哭,直到哭的全身痉挛筋疲力竭才昏沉睡去。
隔天一早,他垂着脑袋在餐桌前吃早餐时,顾正瑜关切询问道:“星河,昨晚没睡好吗?看你精神头不太好啊。”
梁星河放下勺子,轻言轻语回道:“有点儿,昨晚雷声太响了,半夜被惊醒后很久才又睡着。”
“嗤。”顾正瑜还未开口,坐在梁星河餐桌对面的顾锦轻哼一声,他慢条斯理的用纸巾压了压嘴角,站起身说,“我吃饱了,先去学校了。”
“等会,雨还在下,你跟星河一辆车,先送他去初中部。”顾正瑜命令道,“衣服穿齐整了,吊儿郎当的成何体统,小锦,有点做哥哥的样子。”
顾锦哂笑一声,顺从的把上衣拉链拉到了下巴。
梁星河迅速吃光了碗里的小馄饨,抽了两张纸巾擦拭干净嘴角,也站起身道:“我吃完了,爸,我去上学了。”
他走到顾锦身后,客气道:“哥哥,走吧。”
“行。下午模拟考结束后在教室里等我,欸……你书包呢?”顾锦看他傻愣愣的跟着自己走到玄关,扭头提醒道,“指望我去考场给你送笔袋?”
梁星河瞬间脸色涨红,他抬头望向顾锦:“对不起,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去房间里拿。”
顾锦换上球鞋头也不抬的回道:“不着急,去吧。”
顾正瑜抿了一口茶水,等梁星河上楼后才幽幽开口:“你初升高那会儿压力有这么大吗?这周我看他有三天都是浑浑噩噩的,可别是精神压力太大崩断了弦吧。”
顾锦回忆了一下刚才接触到的那双眼睛,是有那么点红肿,看着像是哭过。
“既然这么担心您的’小儿子’,您怎么不亲自问他?”顾锦漆黑如墨的瞳仁里满是戏谑之色,他勾了勾唇角露出点笑模样,“父慈子孝的,多感人。”
“啧!”顾正瑜竖起眉毛佯怒道,“臭小子,你揶揄谁呢!”
顾锦听到楼上传来的关门声,立马吹了声口哨:“行了,我帮您问,顺便再给您的爱子做一通心理疏导,够意思吧。”
顾正瑜眉眼含笑:“浑小子,这才像话。”
司机把车停在了别墅门口,顾锦撑开伞率先走出门,梁星河跟在他身后,感觉到雨水淋在头顶,他顺手套上了卫衣帽子。
顾锦回头看他,眉峰轻挑:“进来啊,伞够大。”
梁星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谢谢哥哥。”
“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一年多了,还跟哥哥这么生分?”顾锦将伞倾斜到梁星河那侧,同时伸出右手揽住了他纤薄的肩头。
梁星河被他滚烫的掌心贴的十分舒适,他笑的真心实意:“谢谢哥哥照顾我,没生分。”
顾锦对他一贯的客套话术不甚在意,事实上,他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便宜弟弟一向视若透明。
一年多前,顾正瑜把梁星河领进了主宅,宣布要领养这个孤儿进顾家,并且当场一锤定音要让梁星河住进家里。
顾正瑜的妻子柳梅萤立马提出反对意见,表示资助孤儿可以,住进家不行。
顾锦收起了平日里的那副浪荡笑脸,冷眉冷眼的盯了梁星河半晌。
彼时梁星河身材消瘦,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弱鸡样,虽然皮相生的俊俏,眼神里却满是藏也藏不住的怯懦,他绞着手指站在顾正瑜身后,苍白脸色越听他们夫妻的争吵越显难堪。
柳梅萤抱紧双臂冷笑的讽刺道:“我们家住进来一个外人像什么样子,你想做善事我们又不是不支持,给他钱,给他安排学校,哪一样不是好途径?”
顾正瑜坚持不让步,嗓音低沉不怒自威:“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说要让他住进家里就是最终的决定!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在一个月前意外去世了,现在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真是太可怜了。我既然选择资助他,就是当自家孩子待的。”
柳梅萤气的手指颤抖,她心知肚明自家丈夫的□□霸权,也明白此时争吵已经毫无意义,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把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旁敲侧击道:“你拿他当自家孩子看待,你让外人怎么看待小锦,难道让人笑话说平白无故多了个接班顾氏企业的弟弟?”
顾正瑜哼笑:“我看你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家里住不住人,而是顾氏企业会不会多一个接班人吧!”
“顾正瑜,你安的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柳梅萤气火攻心,“你不为我考虑也就算了,你休想把属于我儿子的东西拱手让人。”
顾正瑜气结,他深吸一口气才粗声道:“什么叫把儿子的东西拱手让人,小锦在我心里,在顾氏企业里的地位,任谁都不可撼动,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叔叔……别吵了。”梁星河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嗫嚅着开口劝道,“我不住您家,我住校。”
顾正瑜正与妻子吵的面红耳赤,根本没注意到梁星河的话,甚至当梁星河眼眶微红的扯住顾正瑜衬衫下摆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身后的少年正是这起争端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