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宋一宁的这番话不予置评。
徐珂的巅峰时期已过,就算昔日再盛大辉煌,都是过去式罢了。至于球拍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柏延不是亲临者,他没有资格表明他的立场。
“一宁,”他双手交叠,道,“你希望我做点什么吗?”
放水?让出升入省队的机会?
柏延想了很多种可能。
他看向陆意洲,好巧不巧,这个人也在回看他。虽然柏延不清楚陆意洲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想的是,若宋一宁真的说出了类似的请求,他得组织一个不那么伤人的拒绝理由。
“柏延哥,陆哥。”
宋一宁道:“如果你们遇上徐哥,能不能别让他输得太难看?”
就这。
柏延大跌眼镜,然后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宋一宁又看向陆意洲,见两人皆表了态,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得到糖果零食的小孩,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回到房间,陆意洲第一句话就是“徐珂真的对宋一宁很好”,随即他露出和柏延百分之九十九相似的复杂表情,道:“他讨厌也是真的讨厌。”
有那句脏话“珠玉在前”,陆意洲始终对徐珂抱有敌意。
柏延却有不同的看法。
假定宋一宁所说都是真的,徐珂身为一个天赋不错的运动员,在省队之下白白浪费了数年光阴,他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
换作他遭遇徐珂的经历,柏延可能早八百年跑去当乱骂人的喷子了。
他低声笑了下,陆意洲误以为他在笑自己,作势要挠他胳肢窝:“我说的有问题吗?”
柏延笑着躲开,摆手道:“没问题没问题,是我笑点低。”
笑累了,他后背靠着床垫就地坐下,自下而上地看着陆意洲:“万一明天我俩对上了,怎么办?”
这道突发奇想的问题,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宋一宁那句“别让徐珂输得太难看”,间接说明了徐珂的能力不足为惧,前二只会在他们三人中产生。
柏延问陆意洲,同时也在问他自己。
要是真对上了,谁去做这场比赛的赢家?
当初劝陆意洲重返赛道的是他,告诉陆意洲他永远赌他赢的是他,信誓旦旦地规划未来版图的人,还是他。
柏延身边的空地多了个人。
明明空间很大,陆意洲非要贴着他坐,肩膀时有时无地碰着他的。
柏延往边上一挪,道:“哑巴了?”
“你才哑巴。”
柏延“哟”了一声。
须臾,陆意洲轻轻唤他,道:“你有想过未来吗?”
“想过。”
柏延警觉道:“你是不是想岔开话题?”
“没,”陆意洲侧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这个问题是受你启发。”
“好吧。”
柏延曲起右腿,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未来嘛,进省队、国家二队、国家一队,完事以后拿一次大满贯,再打几年球、带几届师弟师妹,最后光荣退役,建几所公益乒乓球小学。”
“一年里头抽几个月,在里希小住。”
根据当地的风土人情,柏延判断出“里希”这个城市就是原来世界的法国代餐。
闲适、有海。
他很喜欢看海。
柏延不经意间对上陆意洲的目光,发现他眼底的复杂情绪不减反增。他们靠得很近,是他能看清陆意洲侧脸上细小绒毛的近。
“柏延,我说不上来。”
陆意洲道:“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灵魂呗。柏延心想。
躯壳是原来的那个躯壳,内里却不是原先的灵魂了。
“说不上来。”陆意洲摇头。
柏延偏头,问:“那现在跟以前比,哪个好?”
陆意洲的手指和嘴巴,是前者先动。
柏延的脖颈被他刮擦了一下,像划过一片羽毛,激起细密的痒意,他自觉不对,正想着躲开,嘴唇又被人用指腹揉蹭着。
这小子,手洗过没啊?
柏延张嘴就是一口,在陆意洲的拇指上留下了一圈弧形的牙印。
“你属狗啊!”
陆意洲怒极,大叫道:“以前用嘴喷人,现在用嘴咬人,都不好!”
柏延拽着他的衣领,为这句“都不好”和陆意洲打了一架。
当然,到最后陆意洲也没回答那个“万一”的问题。
省队选拔的第三天,体育文化中心来了一群生面孔。
为首的那个大腹便便,所剩无几的头发梳得油亮油亮,还打了发胶。他后面跟着的几位模样都很年轻,二十来岁,其中一个察觉到了柏延的打量,还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这次比赛的对手抽签选定,装着他们四人名字的盒子放到了面前,徐珂、宋一宁和陆意洲齐齐后退一步,在坑柏延这件事上默契十足。
柏延:“……”
好呗,他抽就他抽。
他将手伸进纸盒,默念了一遍“千万不要是陆意洲”后,抓取了一张纸条上来,并把它展开:
徐珂。
他对战徐珂,陆意洲对战宋一宁。
这是所有假设里,柏延觉得最好的方案。
那批生面孔自动分流,一半围观柏延和徐珂这桌,一半站到了陆意洲那里。
昨天打得那场友谊赛,柏延还不是很确定徐珂的主要打法,第一局开场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字。
近台快攻。
对于这类打法,只要使对方被迫离台、不断改变乒乓球的速度,就能打乱对手的节奏,赢得比赛。
柏延照这个思路打了两局,抢先占据上风,但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他打了这么多年,尽管各方面能力有所降低,也不至于拉成这样。自那群人入场起,徐珂的状态就很糟糕。
里面有他讨厌的人?
柏延在他的场地灵活跑动着,救下了一发险些落地的乒乓球。
他赢了徐珂三局,第四局,柏延小小地放了一点水,等到第五局才结束战斗。
“你应该就是柏延吧。”
那位宛如八月怀胎的中年男人走上前,和蔼地朝柏延笑了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看模样也是运动员,但打得好不好,难说。
尖猴叫住了即将离场的徐珂,道:“师兄,多年不见,不打声招呼?”
徐珂下巴看人,轻蔑道:“和你没这个必要。”
“是没必要。”
尖猴道:“当年师兄败给我,心里一直有怨气。我还以为师兄这最后一战,好歹能为自己争一个省队退役的名头,没想到师兄水平退步得这么厉害,还是输了。”
柏延难得生出一种想为徐珂争辩的冲动,他嘴巴还没长开,徐珂自己先和人杠上了。
他扶正帽沿,指着柏延道:“他赢我赢得光明正大,我输给他,同样是心服口服。不像当年的某些人,用尽手段,靠歪门邪道进了省队。”
“再好的粥,有一颗老鼠屎也是白搭。”
说完,徐珂深深看了柏延一眼,不知道是和谁说:“走了。”
尖猴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结结巴巴地和中年男人耳语几句,柏延忙着看陆意洲的比赛情况,朝他们点头告辞。
“几比几了?”
柏延走到那个对他友好点头的男人身侧,放下背包。
年轻男人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说:“三比二。”
陆意洲再赢一局就好了。
柏延这样想着,扫了眼翻分牌,发现二的那个才是陆意洲。
“……”
这二缺怎么回事!
柏延把注意力切回场上。宋一宁模仿的是陆润霖的打法,虽初具雏形,后期的步法却没有跟上,很容易给人钻漏洞的机会。陆意洲这边,选择的打法和步伐都没有问题,只是……
他为什么,在刻意拖慢战况?
这场拉锯战陆意洲占上风,宋一宁被他拖狠了,后期脚步更凌乱无序,可陆意洲不仅没乘胜追击,反倒让了几个球过去。
柏延:。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身旁的年轻男人也坐不住了,双手握拳,眼睛红得吓人:“便秘吗?一场十来分钟就能搞定的比赛打了这么久,我恨不得上去替他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柏延劝道。
话虽如此,柏延心里比年轻男人更急。好在比赛过程中设置了擦汗时间,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条属于陆意洲的擦汗巾,对着人脑门一顿狂薅。
“陆意洲,这不会就是你说的关键时候掉链子吧?”
柏延仰着头看他,陆意洲鼻尖聚着一滴汗珠,将落未落,额头刚被人用力擦过,那块皮肤泛着淡淡的粉红。
“我害怕。”
柏延拿毛巾的那只手被陆意洲完全包裹住,湿、热、闷,他想抽出,又怕这么做了陆意洲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四进二走到尾声,他就是踹,也得把陆意洲一脚踢过省队的大门。
后面几局,陆意洲和宋一宁仍旧僵持不下,宋一宁的年龄毕竟摆在这,时间一长体力耗费的速度只会比陆意洲更多。但柏延担心的是,对手没耗完,这二缺先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倒下了。
下一次擦汗时间,柏延双手捧着陆意洲那只比自己大了一圈、背面青筋盘虬的右手。
“看着我陆意洲,看着我!”
他抬起下颚,仰头看着呼吸错乱的陆意洲,咬紧了每一个字音:“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嗯?”
“我赌你赢,我永远赌你赢!”
作者有话要说:小柏:(握拳)(目光坚定得好像入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