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抵达目的医院附近时,天还未亮。
骆鸣在附近宾馆定了两间房,先送邱雨进去安顿好,然后拿手机给她转发了条微信。
邱雨低头看:“骨折休养注意事项?”
“这是我以前做运动员时认识的医生写的,他挺擅长骨头方面的问题。”他顿了下,“放心,你问题不大,但要注意多养养。”
她坐在床上,仰头看他:“你问的?”
骆鸣不防对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才点头,随意道:“毕竟要送你过来,我担心出什么事,就去问了。”
其实还有别的没说,比如医生是他多年好友,大晚上被搅黄温柔乡,除了刨根问底伤到骨头的人是谁,还有让他回去破费补偿。
邱雨定定注视那张脸。
轮廓是天生的冷硬,神态却平静,中和出一种盈盈流动的温柔之色。
邱雨深吸口气,不太自在地勾起唇:“谢谢。”却不料被对方拿手直接托住下颚:“笑不出来就别笑。”
指腹不轻不重地抚过她唇角,连声音也变得滚热,烫得邱雨心口一颤,半晌,游移的眼神才重新往他脸上落。
但视线相触的那一刻,对方却陡然松手,垂眼看时间:“早点休息,到时候我来叫你。”
她也扭头,捂唇装作轻咳的样子,含混道:“好的……晚安。”
脚步离开耳边,关门时,光线被贴心地调暗。
邱雨躺到床上,睁着眼。
头顶光线全灭,天花板被黑暗侵袭的,灯具长出怪兽的触角。
她以为自己会心乱,但静候片刻,却发现跳得依然缓慢。
也对,结果都摆在眼前,只是过程不详,难道发现与传闻不符,还能让人活过来?
脑海中重重砸下这一句,邱雨扯唇,很讽刺地笑了声,却同时伸手拉起被子,把脸盖上。
良久,沉闷地呼出口气。
第二天早上,骆鸣推了把轮椅过来,见邱雨眼睛不挪地打量,解释道:“本来打算给你弄双拐杖,但想想算了,不方便。”
“这个会很麻烦你吧。”邱雨瞧着轮椅两边宽大的轮子,她坐上去进出医院倒是省事又舒服,但后面推的人恐怕很吃力。
“有段时间经常推我妈,习惯了。”骆鸣说。
邱雨微怔。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骆鸣提及家人。
“阿姨生过病?现在身体怎么样?”邱雨下意识地问。
“还行。”骆鸣简短道,“我们先楼下吃早饭,到医院正好护士交接班。”
他说完,便邱雨眼前转了个身,蹲下。
邱雨瞧着眼前宽厚的背脊,思绪被微微岔开:“等到了医院……”
可后续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抿了下唇,把胳膊还在,轻声:“谢谢。”
或许骆鸣也是这样想的,没吭声,腿上稳稳使劲撑起,邱雨脑袋跟着往下点,发丝擦过他的脸颊,酥酥麻麻的,他脚下稍顿。
余光不由往边上偏移稍许,就见对方眉头拧着,看起来正为接下来的事情烦恼,没来由的,骆鸣的心也跟着揪起。
这样的变化若放在过去,骆鸣只会警惕自己被外界如此轻易影响,但现在……他并不讨厌这种突然而来的情绪,甚至隐约高兴。
等把人安顿好后,骆鸣迈去她身后,松开手刹。
轮椅滑行,邱雨惯性后仰,回神时忽听耳边飘来淡淡一句:“怕什么,我在。”
这一路,“我在”如影随形,要么来自言语,要么直接是陪伴,且不论回报。此刻情形下,若再只说着感谢,便显得过于虚浮。
她眨眨眼摒弃掉那点奇怪的泪意,轻声应道:“嗯,我知道的。”
早饭吃完,两人便启程去了医院。
医院到宾馆是一条直路,但最近在修,一半被遮挡住,恰逢上班时间,走在其中便很显拥挤。
骆鸣看了下路况,决定放慢速度:“当心点。”他努力稳住轮椅,还是会被偶尔出现的路坑颠一下。
邱雨紧紧抓住扶手,却又分心地往边上瞟。
自从邱母因车祸离开职校后,她就很少正儿八斤地进市里了,医院地处城区中心,以前她被母亲带着在附近逛过,几年不见,倒也不见多少变化。
医院也还是老样子,逼仄拥窄,人流量也大,最外面的门诊楼虽然高耸,却看着灰扑扑的,无端让人心生压抑。
穿过大门,骆鸣径直选了一个方向走,邱雨坐着没问,直到看见指示牌上ICU的标识才反应过来:“你来过这里?”
身后没回,只把她往前推:“等吧。”
ICU护士的交接事项一向繁琐,两人算着开始交接的时间,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见有人姗姗出来。
邱雨迫不及待地想开口,却又莫名升起一丝怯意,只剩呆呆看着那几位护士前后脚地经过自己,不料有一人忽地停下来,回头凝视。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周围并不算安静,但她们却仿佛一同进入了真空罩子里,只剩彼此对望。
终于,邱雨让骆鸣把自己推过去:“你好,请问一下,去年九月有个叫唐一秀的烧伤病人在里面,你有印象吗?”
对方瞪大眼睛,似乎更愣了。
邱雨以为她想不起来,又匆匆解释道:“她是从合渠镇上转来的,病情很严重……哦对,我有照片!”她从手机里调出舅舅之前发来的照片,递过去,“麻烦看看——”
对方只扫过一眼就重新看向邱雨:“我认识她。”她直直盯着邱雨,仿佛打量,半晌后才犹豫地启唇,“你是……她的女儿?”
这是邱雨从未设想过的事情走向。
她迟疑片刻,点头:“我是。”
对方长舒口气,又笑:“我就觉得眼熟,不过你长大了,有些不敢认。”
其实还有些话停在嘴边,但不好在医院详谈,三人就去了离医院不远的一条巷子,里面有间病人家属开的水吧,此刻没人,正好适合说话。
“我叫袁熙,你记得吗?”刚坐下,对面护士一句话便把邱雨给问懵了。
同样愣住的还有骆鸣,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捏了捏邱雨手指。
邱雨反应过来,嘴讷讷张开:“对不起……袁小姐,我们以前认识?”
袁熙看着与杨舒晴差不多年纪,但不似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她刚上完夜班,神色憔悴,眼底黑眼圈分外明显,此刻却正绽开笑容:“唐阿姨以前是我朋友宿舍的宿管,我经常过去玩,见过她,也见过你。”
单纯的“见”,自然不会令袁熙有着这么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是十三年前吧,除夕,我在这边医院实习,没地方住,住的我朋友宿舍,唐阿姨叫我们一起来吃饭,那时候你不高兴,还闹。”
邱雨隐约有了点印象,但一想到母亲,心便发乱,指尖也不自觉地抖动,可正无措着,突然一片温热覆上手背。
她低下头时,骆鸣手指微一用劲,便将她的手完全裹住,同时,耳边传来轻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面?”
这是什么打趣的口吻?邱雨耳根泛起点红,嗫嚅着:“年纪小吧。”
但不可否认,对方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的存在,让她有了种有人可依的安心。
邱雨定定神,抬眼望向袁熙。
骆鸣始终看着她,唇角带笑。
袁熙将这两人互动看在眼里,与邱雨感慨:“康阿姨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该有多高兴……”
提到邱母,双方都沉默了。
邱雨内心挣扎片刻:“我今天来,其实是想问……”喉间轻滚,她努力瞪大眼睛强撑着,掌心却在翻转,手指插入骆鸣的指缝,渐渐交缠紧握。
下一秒,邱雨感觉到了对方的回握,她深吸口气,终于能将那抹哽意驱走:“我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袁熙避开她悲切的眼神,如同之前一直避免提起邱母那样。
可既然早就选择与邱雨坐下,无论多难,她都注定要告诉唐一秀的女儿。
这是对那位温柔心善的阿姨最好的回应。
“唐阿姨在转来我们院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下过病危通知,但最后又抢救回来。”袁熙强迫自己盯着邱雨的眼睛,那是最像邱母的地方,也是她最初对邱雨驻足的原因。
“我记得家属拿不出钱,在外面吵了很久,但后来又有钱了,也就充进账户了,不过等再用完,就……”她又停下,唇动了动,声音却消弭,仿佛有无形的阻力横隔在两人中间。
邱雨看见袁熙眼中充满了悲伤。
“家属同意放弃治疗,让唐阿姨出院……前后总共,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她轻叹。
邱雨身体晃了晃,被骆鸣伸手环住,她无力靠在他肩头,眼泪簌簌落下。
一个星期。
也就是说,舅舅口中还钱的人,是骗她的。
所谓的家人,根本就没打算让母亲活着。
而她……却信了!
邱雨身体发抖,脸色惨白。
“小雨……小雨!”骆鸣附在她耳边低喊,手又顺着她的背脊往下,一遍又一遍,“回头,看着我。”
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对面,袁熙话已至此,再也不用说点什么,她也难过,却无从安慰,只得起身向骆鸣告辞,但走几步,却又想起什么:“杨舒晴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邱雨尚未反应,骆鸣却皱起眉:“你认识她?”
“和我朋友同届,见过几面而已。”袁熙只觉他反应奇怪,顿了下才又道,“去年十月吧,她通过关系找到我们护士长,聊过康阿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