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雨努力告诉自己别去回忆,可真等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了,她还是睡不着。
怎么能轻松地说忘记呢?
邱雨翻了个身,眼睛冲着窗户方向,外面天空如黑丝绒一样,几颗星星点缀其中,像极了四年前发出邀请的那个夜晚。
静谧安详,仿佛包裹着无数美好的可能性。
骆鸣答应邀请的第二天早上,邱雨就在网球馆拦了好几个本地同事询问什么地方适合请客吃饭。
大家清楚她的经济情况,给的都是性价比不错的餐厅,邱雨一一记下,到午饭开始选,刚扫完第一家,突然有个座机号码打来电话。
前置四位数很眼熟,邱雨赶紧接听。
“邱雨是吧?工资这边要给你结了,下午来趟财务室对表。”对方操着很重的口音,也很不耐烦,“四点前到啊,不然你这个月的钱都不给算了。”
当然不可以。
邱雨匆匆扒了几口饭,去找主管请假,再赶去公交站。
她得转两躺公交总计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新阳的工业园。
邱雨之前在里面工厂上班,做五金件,一个月按出工日算工资,好的时候能挣七千,差的时候到手也有五千多。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她真不会去生鲜店做兼职晚班,以至于撞上后来的群架,更不会因为阴差阳错地认识了骆鸣,有了现在的工作。
想到骆鸣,邱雨慌张跳窜的心突然顿在半空。
晚上还有顿饭呢,不得请点好的?
心脏缓慢回落,她看向车外渐渐稀疏的街景,舒出口气。
就算有根本不想见到的人,钱总得拿到手,那是自己应得的报酬。
邱雨想速战速决,可惜现实永远不会眷顾她,到财务室后,她被财务小妹好一阵刁难。
“你说你,缺勤那么多,还没当班组长签字,放以前可以直接不给的好吗!”对方把一沓纸头重重扔桌上,对邱雨直翻白眼。
财务小妹对小工们总是这种态度,但据说她是老板亲戚,谁都不敢抱有怨言。
邱雨本能地赔笑:“麻烦你了。”
这家工厂在园区内的规模算小,沾亲带故的本地员工也多,本来邱雨这种刚到新阳的外乡人没机会进来,但蔡晶晶在这里工作几年,也刚好要离职,便很凑巧地把邱雨给介绍来了。
邱雨在工厂呆了几个月,工作简单好上手也没被拖过工资,就是时间久了人会变麻木,但与能拿到钱相比又不值一提。
她总觉得自己至少要干满一年才会去想其他出路,可后面发生了些事,让她不得不仓促离开,以至于现在处境极为被动。
“这几张表,你去找人签好字再来找我。”财务小妹拿手指在签字栏重重点着,“抓紧时间,快四点了啊。”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打电话啊。”
邱雨抿了下唇:“没有。”
对方奇怪:“微信?工作群?”
“没加,工作群也退了。”她轻声道。
财务小妹又自然地瞪起眼,但掠过邱雨眼睛时忽地愣住。
真奇怪,她想,明明表情挺温顺的,眼珠子怎么跟块冰似的。
“怎么办?”对面眼帘迅速垂下。
财务小妹回神,想到破事被反扔到自己头上就很烦,但流程都到最后一步了,不去做完又显得太亏,只得硬邦邦甩下句“等着”,迅速走出房间。
邱雨原地站着,听了好一会的键盘声打印声才缓缓抬眼,盯紧墙上裂开的纹路,仿佛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结痂又被撕裂的伤口。
求求,别再……折磨我了,她在心里悄声说道。
财务小妹再回来时,带来了签好字的表格,在一阵计算器的连续敲打后,邱雨终于被大发慈悲地放走。
肩上重担彻底卸下,她含混地道了声谢就转过身,以一种在工厂工作时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出大门。
黑暗在身后依次褪去,明媚飘散着柔和的光晕,邱雨踏入暖融融的空气里,拿出手机给骆鸣发消息确定吃饭时间。
突然间,从边上传来一声鸣笛。
她心生不详,看过去,正见一个胖脑袋探出驾驶室,油腻腻地挑起眉:“小雨,要去哪儿啊?送你一程。”
正是之前财务小妹找去要签字的郝组长。
邱雨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郝组长见了,敲着窗沿直接问:“你还要不要上个月的工资了?”
“可财务室已经盖好章——”她迎上对面笃定的笑容,倏然噤声。
盖好章算什么?郝组长是工厂老人,也是老板的关系户,卡她是分分钟的事。
邱雨握紧手机,掌心渐渐发烫。
郝组长啧道:“放心,我就想送你道个歉,也不行?”他目光落在邱雨手上,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在和朋友聊天?”
这话倒变相提醒了邱雨。她沉吟片刻,报出网球馆的地址:“我要去这里,你把我送到就行。”说着扬起手机,“我也告诉我朋友一声。”
车在路上疾驰。
邱雨不想给男人用口舌占便宜的机会,便很没礼貌地坐在后座,不管前面怎么说话她都不吭声,不时摁亮手机屏幕看一眼。
她昨晚与骆鸣交换了联系方式,没想到今天正巧用上。
邱雨:我下午出去办了点事,六点网球馆门口见吧。
骆鸣没有回。
没回很正常,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工作要做。邱雨虽然没问过,却笃定那般气质的男人不会无所事事。
世界对于优秀的人总是格外厚待,他们拼尽全力后得到的东西,会远远高于用同等心血努力的她。
很羡慕,也会不断地将自己打入谷底。
邱雨一想到骆鸣,又开始陷入情绪怪圈里。
这是她极少有过的经历,想不明白,也控制不住。
夕阳渐垂,金黄色洒在望向窗外的脸上,邱雨迷茫地眨眨眼,困意开始上涌。
车却在此刻猛然刹住。
邱雨惯性往前,额头重重磕上前排座椅,皮质材料向里凹陷,刺激的皮革混着汗臭味瞬间扑向鼻端。
她没忍住地干呕了声,却听耳边啪嗒一下,来不及抬头,一股炽烈的风从身边灌入,胳膊一紧,被人生生拉出车外。
“你做什么?”眼前是郝组长阴沉的脸,邱雨惊恐大喊,“救命!”
这里是片老生活区,里外三层全围着筒子楼,两人此刻就在中间空地拉扯,有居民围过来。
其中有人要开口,却被郝组长一瞪:“家里妹妹闹着不想回家。”
“哦,是有个妹妹来着。”边上老人点头,“小郝你小点声,别闹着大家。”
郝组长连连应下。
邱雨绝望,“我不是——唔!”话没说完,口鼻被重重捂住,差点窒息。
“抱歉抱歉,打扰打架了。”郝组长一面哈腰,一面把邱雨往楼上拽。
她甩进一间屋子。
身体跌入灰扑扑的地面,飞扬的尘土呛进口鼻,咳嗽几乎要把心肺给呕出去。
几乎同时,长发被死命揪着往身后拉,脑袋仰起,脆弱的脖子拉成将要断裂的弓弦。
“打我的时候没想过有今天吧,嗯?”耳畔恶狠狠地咬牙,“告诉你,现在才刚开始,赔不到我想要的数,这个门你别想出去!”
邱雨眼向后不受控地翻,好久才从唇缝间挤出声音:“我没钱。”
“没钱简单啊,我这边有门路供你赚大钱,要不要?”郝组长笑着去摸她的脸,“是处女吗?我不介意帮你谈——嗷!”
邱雨突然扭头咬住他的虎口,上下牙死命地合,似乎誓要撕掉他一片肉。
郝组长恼了,另只手抓住她的头顶,连着被咬的手一起,将她脑袋使劲往地上掼。
咚!
强烈的痛感从皮肤瞬间穿透骨骼,邱雨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来了场大地震,什么想法都在瞬间变作废墟。
只这一下,她就不动了,摊在地上,唇一张一合,徒劳地喘着粗气。
郝组长蹲下来,大概是心有余悸,他离得有点远,语带轻蔑:“你说你,之前厂里对我那么大反应干嘛,不就摸了你腿一下,还打人?小姑娘,社会不是你家,有些苦头该咽就得咽,明白吗?”
邱雨喉咙里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
郝组长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她刚憋了气,咳嗽从口腔喷出,唾沫星子扑了男人一脸。
男人恼怒又扬起手,却听奄奄一息的女孩说:“我朋友……有钱。”
朋友?一个刚来新阳才几个月的小姑娘,和同事基本为泛泛之交的小姑娘,除了已经走掉的蔡晶晶,哪来的朋友?
郝组长冷哼:“你不会说的是蔡晶晶吧?她会帮你赔?”
“不是晶晶姐……”邱雨脸颊挨着地面,眼睛正好对着窗玻璃。
玻璃被划分成好多格子,也把浅淡的夕阳切割成碎片,夜幕已经来临。
要失约了。
没来由的,邱雨心里涌上些酸楚的感觉。
原来剥离掉不属于自己的生活,竟也会这样难以忍受。
眼前暮色无垠,她陷入了混沌的思绪。
身体被粗暴地翻过去,四肢软塌塌地摆成“大”字。
她的眼神是涣散的。
手指挤进大腿外侧的口袋,粗暴的揉捏放大了恐惧,也勾出了她意图忘记的那件事。
郝组长说,她抽了他一巴掌,是大惊小怪。
可如果没有那一下,作孽的手指不会在大腿停下,会探向更深处。
邱雨成功逃脱了,可厂里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她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郝组长是有名的胆小鬼,他不会做到最后一步,给点便宜用来做利益交换,怎么看都是笔划算买卖——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可她读过的书不允许。
她的尊严更不会允许。
想到这里,邱雨的胃开始痉挛,仿佛被倒灌进腥臭的淤泥。
但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喉咙的滚动只能不断将她仅剩的生气带走。
如果今天死在这里……邱雨恍恍惚惚地想。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声音:“是这个——骆鸣?”
她连眼珠都疲惫地转不动,只能囫囵点了下头。
郝组长拨过去。
绵长的嘟声响了半下就被切断,仿佛对方一直在等她:“邱雨,你——”
那一瞬间,沉沉死气被倏然撞破,纵然对方只是平淡地喊她名字,已足够冲破笼罩的黑暗,拖拽着她往生处大步流星。
“救我!”眼泪控制不住地飚出来,“骆鸣,救我!”
邱雨声嘶力竭,一半为了恐惧,一半为了……还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