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垂落,室内场的照明灯尽数打开,乍踏入时只觉亮如白昼。
体育馆的网球场地一共四块,RIM的在最里面,过去需要穿过无数的击球声与叫嚷声。
邱雨已经看见骆鸣在做热身了,赶紧加快脚步,快要到时耳边突然擦过一缕呼啸的风。
她吓了一跳,身后网球滚远。
“对不起对不起!”有人高声叫着跑来。
邱雨扭头,与对面咋呼呼的神情撞个正着,见她看过来,对方眼睛一亮,往前凑:“你没事吧?”
那是个阳刚精干的年轻男孩,靠近时扑来一股浓烈的气息,邱雨皱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摇头:“没事。”
男孩扫过她手里的网球拍,又问:“你也是来打球的?约的几点?”
“我是那边的。”邱雨指指骆鸣。
骆鸣也正巧往两人这边看,眉压着眼,沉沉的样子。
“骆教练的学员?”对方意外,“私教?”
“呃……不算。”邱雨有点尴尬。
“那你和骆教练关系不错啊。”男孩笑,“你先去吧,待会我来找你们玩。”
说完他就跑了,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邱雨。
邱雨晃晃脑袋,几步走到骆鸣面前。
骆鸣低头压腿:“认识?”
“不是,刚才球差点砸到我,来道歉的。”邱雨说。
他道:“哦。”脚下踩了踩,拿下巴往边上示意,“先去热身。”
不冷不热的态度。
邱雨不以为意,想了想之前习惯的热身动作,就真的一板一眼地动起来,等结束时已经出了一身汗。
她拍着胸脯顺气,直起身时眼睛冷不丁地瞟到边上,骆鸣抱胸,斜着眼睨自己这块地儿,不确定在看什么。
邱雨硬着头皮叫他:“我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鸣哥,人到齐了!”童小江刚刚回去接郁霏,眼下当先一步跑过来,兴奋招手。
郁霏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骆鸣垂下胳膊,球拍离地稍许距离,走动时阴影拉长伸直,像一柄可以随时挥舞起来的利刃。
“有比赛规则。”他在距离邱雨几步远时停下,看着紧张到吞咽喉咙的邱雨,声音很淡,“放心,我不欺负你。”
当然,他从来没有欺负过她。
邱雨先去选边。
室内场没有风,只用考虑光照影响与发球习惯即可。
但她不太在意这些,指指自己站的位置:“就这里好了。”
骆鸣点头:“那我只用反手,只在二区活动,有没有问题?”
这就是他说的规则?她愣了下:“我需要注意什么?”
“一区发球,其他随你。”他说完就往球网另一边去了。
场边,童小江正拎着郁霏坐下:“郁霏小朋友,你猜猜谁会赢?”
“骆教练。”郁霏垂着头闷闷回答。
童小江大为意外:“你知道如果邱雨输了,我就会在小结里狠批你吧?”
“知道啊。”郁霏拿脚尖踢了下地,“但你觉得她能赢?”
当然不觉得,童小江往场上瞟,骆鸣刚到地方转过身。
两侧是高高挂起的照明灯,大功率的白光倾泻而下,他的脸颊亮到炫目。
童小江很难看清骆鸣的表情。
但看不清,并不代表他不会推断。
如果骆鸣像平常一样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以输赢定论呢?
童小江意味深长:“我觉得没准,要不要打个赌?”
郁霏冷笑:“我要是赌赢了你帮我上课?”
他不满:“我又不是骆——”
话没说完,忽听砰的一声击打,两人同时看过去。
邱雨率先在一区发球,走的却不是常规路径。
她先持拍将球往地面击打一次,球回弹后才掠过球网,直扑骆鸣那边的T线。
所谓区域,其实是特指球员的发球区域——以中间竖向的T线为界,右手半场为一区,左手半场为二区,且不能超过侧面的单打线与后排横向的发球线。
骆鸣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圈定在二区,虽然有些局限,但若使用正手击球倒没什么太大影响,可偏偏他规定了自己只能用反手。
因此球飞来时,他只能依靠提前预判先一步接近球网,把身体几乎拧到极点才将球击打到地面,球堪堪擦过球网,又被邱雨压着往边上单打线抽回去。
骆鸣没接住。
“在搞什么啊?”郁霏一下子站起来。
童小江没动,却也不太敢信地看着场上。
骆鸣居然丢球了?还丢给一个网球小白?简直天下奇观!
郁霏扭头:“骆教练为什么只用反手?”
“他给自己的规定吧?”童小江皱眉回忆,“除了反手,他好像也只在二区跑。”
郁霏瞪大眼睛:“那他比赛是了为什么?”
谁知道!脑抽吧!
童小江撇嘴拍拍身边:“坐。”
郁霏看看场上又看看他,难得乖乖回到凳子上。
比赛因为赢球暂停。
邱雨站在原地不可思议。
游戏的打法虽然随意,却也是训练正反手及脚下动作的正规方法。
但专业干这行的骆鸣居然直接丢了球?开玩笑的吧?
她抬头看对面,骆鸣也正扭头,两人视线在空中短促地撞了一下。
骆鸣先垂下眼。
就在刚才,他其实已经快碰到速率下降的网球了,却在扫到邱雨绷紧的面容时,大脑忽地一片空白。
提议比赛,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决定吗?
还是一如当年要为她的请求找到一个台阶?
大脑被扰得杂乱无章,他下意识地扣紧拍柄,手背青筋凸现。
却听附近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有人大喊一句:“加油!”
骆鸣循声看去。
与相邻球场的分界线外,站着之前与邱雨谈得兴起的年轻男孩,他肩上搭着毛巾,双手圈成喇叭放在嘴边,肆意飞扬地喊:“看好你哦!”
心脏突然很不愉快地跳了下。
他不再去管年轻男孩,转去邱雨那边,发现她……竟然冲着年轻男孩在笑?
看吧,只有你在想到过去,脑中陡然响起尖锐的嘲讽,他的脸色倏然发冷。
“骆鸣,我们继续吗?”
他迅速捞起球握在掌心:“当然。”
鬼迷心窍一次,已经够了。
骆鸣在拿这个游戏训练学员时,习惯将比赛的一盘设为游戏长度,无论输赢,只要动作到位就好。
但显然,当他再抡起球拍时,胜负欲便占据了首要位置。
邱雨也感觉到了,在如第一次靠刁钻路径拿分不成之后,她不得不开始想其他方法,包括不仅限于与骆鸣硬碰硬。
结果显而易见。
一盘七局,一局四分,邱雨努力挽救,也足足输掉了二十三个球。
这是个很丢人的差距。
郁霏已经捂住眼睛不想看了:“别打了行不行?”
童小江也很沮丧,但还是反驳:“这叫体育精神。”
她懊丧:“我看就是赢不了找借口吧,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郁霏突然不说了,只是心里很后悔。
她后悔把中午积压的脾气带到下午上课,不断地去招惹骆鸣,问他是不是因为杨舒晴给了个无法拒接的价格,才同意接下给自己的单人课。
一开始,骆鸣没有将她的冒犯放心上,依然一丝不苟地指导她练习。
直到两人开始对拉。
郁霏不仅错失骆鸣的发球,轮到自己发球时也毫无战术章法,不仅如此,难得打上几轮,她也迈不开懒洋洋地双腿。
骆鸣终于生气了,球拍别在身后走到她面前,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郁霏,认真点。”
郁霏却扬起脸无所谓道:“骆教练,我今天状态不行,要不干脆别练了,反正你又不会被扣钱。”
她只是不想上课,没想到骆鸣听了脸色直接沉下去,接着就叫来童小江,要他把自己上课的表现全部写进课后小结里。
郁霏傻眼了。
幸亏童小江觉得不妥——康锐在上课前特意拉他去叮嘱过,郁霏的单人课很重要,杨舒晴也很难搞,要他盯着点骆鸣。所以他劝骆鸣仔细想想再做决定,可骆鸣断然拒绝。
邱雨成为了郁霏最后的希望。
但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要出去。”郁霏烦躁得不行,站起来要走,却被一把抓住胳膊。
“郁霏。”童小江一改平常嬉笑的模样,脸上竟有些与骆鸣殊途同归的沉色,“体育精神不是借口。”
“可我要的是她赢!”郁霏甩开他,面容扭曲得几乎失控,“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赢吗?”
童小江张张嘴,却没法反驳。
这场比赛的唯一目的,确实不就是希望邱雨赢吗?
现在她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邱雨也在垂眼思考。
骆鸣催她,转去场边喝水。
年轻男孩凑过来:“骆教练久仰大名,我叫潘跃,是明江大学网球队的成员。”
潘跃重重强调自己的归属队伍,可骆鸣眼皮都懒得掀,只在拧紧瓶盖时才问了句:“什么事?”
潘跃笑:“我们校队有备战明年大网赛的打算,你感兴趣吗?”
骆鸣手底动作一顿:“你在邀请我?”他从上到下很谨慎地打量着潘跃,“是你们学校的意思?”
明大网球队在国内大学里实力不错,可惜近几年参加大网赛颗粒无收。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至于随便在体育馆拉个人就去带教,何况大学体育运动队的教练竞聘自有规章制度,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的。
“我能帮忙牵线。”潘跃道。
骆鸣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潘跃毫无被戳穿心思的尴尬,眨眨眼:“骆教练,明大校队真的要聘请新教练,你尽管去打听。当然了,我和你透露这件事确实也有私心——”他冲邱雨努嘴,“那位美女,能不能介绍一下?”
“不能。”
斩钉截铁的拒绝让潘跃脸僵了一下,他硬着头皮笑道:“那个,骆——”
“你们队内关系我略有耳闻,恐怕不是换个教练就能变好的。”骆鸣冷冷瞥他。
潘跃被莫名地眼神杀了下,赶紧立正站好:“谢谢骆教练提醒。”
却听对方又说道:“更何况,既然有心想变好,建议现在从自己开始纠正。”
潘跃:“?”
他怎么听出了点对自己的不满?
骆鸣撂下话就返回场上,邱雨盯着球网,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想到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潘跃,他突然不太想继续,过去直接道:“算了吧。”
邱雨恍惚了一下,抬起头。
时光在眼前倒流,那时候她连续输到最后一个球,骆鸣也是如此走到她面前,扬着下巴散漫道:“算了吧。”
怎么可以算了?
邱雨胳膊抖得不行,却摇头:“说好是比赛,就要打完最后一个球。”
那时候的她,也是如此坚决地告诉他。
骆鸣愣住。
“行,随你。”他淡声应下,转身回到自己的区域。
邱雨缓慢地站好位。之前持续的运动量早已将她的精力榨干,现在稍稍走动,大脑就有种嗡鸣的眩晕感。
她甩甩头长吸口气,抛起网球持拍向下,打出了与首发球完全相同的路径,骆鸣很轻易地接住了,打回去。
邱雨踏步迎上。
眼前网球回旋,恰好将遮住对方一半面容,她无意落入那只静默的眼睛里,思绪突然咻的一下,不受控地往过去飞奔。
无数碎片影像伴着照明灯的白光不断翻涌,那些都是她藏匿至深的记忆,林林总总地于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处。
四年前,当网球从她的脚边滚向远处时,她弯腰不住喘气,感觉肺要炸掉。
脚步慢悠悠地踱过来:“看吧,我就说了你赢不了我。”
职业运动员的战术与耐力非常人能比,输掉最后一个球是注定的结果。
但邱雨听完却笑起来,瞳仁在夜幕的衬托下闪闪发亮:“可我不喜欢放弃啊。”
话音落时,对面脸色明显变了。
他沉默地转过身,手不堪负重地垂下,球拍坠在腿边。
邱雨想了想,喊他:“那个——谢谢你!”
反正不可能接受自己实质性的感谢了,多说点谢谢总没坏处。
没想到背影闻言一顿,随即偏过头,昏暗的光线没入他眼中,幽幽明灭:“明天再来?”
“啊?”她愣住。
那边唇角忽地挑起:“不是说要感谢吗?”嗓音依然沉到深处,侧脸轮廓却渐生柔软,“给你机会。”
是的,现在的她,正需要这个机会。
邱雨拼了命地扑向她的决定,却还是差了一寸。
球落在脚边,滚远时耳边传来清晰且冷淡的告知:“你输了。”
她抬起头。
眼前照明灯的白光倾斜而下,对方神色愈显漠然,气氛是浓厚的僵持,仿佛阻拦两人进一步接近的不是球网,而是一道巨大到不可跨越的鸿沟。
沉默许久,邱雨突然笑了声。
她怎么可以觉得复制了过去,就可以得到如过去一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