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到深夜,苑宇彤满意了之后,赵景柯也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已经日晒三竿。
梦醒时分苑宇彤不在身边,他不免有些失望,都已经是未婚妻了,还像偷情似的半夜溜走。
他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皱眉想着怎么才能让她和自己光明正大住在一起。
简单收拾好,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苑宇彤在厨房盛饭,他偷摸冲她挑眉笑了笑,钻进厨房伸手想要抱抱她,双手却被她放上了两碗大米饭。
他刚想开口,师娘从门外风风火火进来,“景柯,昨天回来我和老岳都不知道,睡觉睡得太沉。”
师娘端起砂锅里的汤说:“菜已经上桌了,这是宇彤专门给你炖的海参鸡汤。”
赵景柯面露难色,苑宇彤做的饭他是见识过的,他斜眼瞟了一下苑宇彤,她却很淡定,拍了一下赵景柯的背,没好气地说:“我师父亲自教的,能吃。”
饭桌上师娘才注意到苑宇彤手指上能晃瞎眼的钻戒,惊诧地问:“这是景柯送的吗?也太大了吧,真好看。”
苑宇彤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把手藏在哪儿,只埋头吃饭,也不搭腔。
“求婚戒指越大越好,才能让别人一眼就看到这是个要结婚的人。”赵景柯喝了一口汤,淡淡地说。
师父和师娘一齐抬头,几乎同时开口,只是师父问的是“谁求婚?”师娘问的是“什么时候?”
苑宇彤满脸通红又支支吾吾,“赵景柯求婚,昨天...昨天晚上。”
师娘擂了师父一拳,又怨他:“哎呀,都赖你,睡那么早干嘛!”转而激动地问苑宇彤:“怎么求的?跟我说说。”
这个...怎么能说出口呢?
她咽了咽口水,脸更红了,声音低低地说:“就那样。”
“这孩子,就是太腼腆,太含蓄。”师娘恨铁不成钢一般,赵景柯差点乐出声。
她腼腆,她含蓄,那昨晚坐在他身上的人是谁?
赵景柯的唇抿成一道线憋着笑,苑宇彤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他又立刻恢复正经,清了清嗓子,说:“岳师,现在谣言澄清了,您的艺术馆也该重新开放了,新招的学生也不能完全不管吧。”
岳文治抓了一下头发,苦恼地说:“但是宇彤第一个作品马上就要完成了,画完到时候还要烧窑呢,我也得看着呀。”
“那...烧的时候再回来呗。”
苑宇彤又在桌下踹了赵景柯一脚,拧着眉瞪他,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赵景柯却好像没接收到她的信息,眼珠快速转了一下,继续对师父说:“艺术馆事小,但那不是还有学生吗,现在正是兴趣转为热爱的关键时期,您不能厚此薄彼,让新学生觉得您敷衍了事,从此失去了对陶瓷微书的兴趣。”
“对对对,我还有别的学生呢,我都快要忘了,那我回去,让美仙留下,照顾你和宇彤。”
“不用。”赵景柯连忙拒绝,“您才是最需要师娘的人,宇彤这边有我呢。您和师娘什么时候回去?用不用我送你们?”
师父和师娘倒对他放心,说好要回市里之后,赵景柯乐呵呵帮忙收拾,格外殷勤,那巨大的箭筒他一个人就抗起来放在那辆小飞度上,吓得师父小碎步追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虚托着。
送他们走了之后,老宅忽然变得空荡又安静,赵景柯斜睨身边的苑宇彤,感叹道:“岳师走了。”
“嗯。”
“师娘也走了。”
“嗯。”
“再睡会儿吗?”
“才刚下午...我腿软,只躺着的话可以考虑。”她笑着回答。
*
清荷山春光无限时,陈韵走进万宇集团总裁办公室,正式把辞职报告交给苑章礼。
苑章礼先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她脸上还是精致的妆容,涂着正红色口红,只是大地色的眼影也遮不住哭肿的眼睛。
他皱了皱眉,打开辞呈仔细看了一遍,都是官方用词。
他看完之后顺手把辞职报告塞进碎纸机,低头点了根烟,眯着眼看她,上下嘴皮一碰,“不行。”
陈韵看着自己的辞职报告在碎纸机里缓缓下降,脸上面无表情,她那一颗完整热切的心早就被他搅碎了。
苑章礼缓缓道:“你的劳动合同签到明年了。”
陈韵被气笑了,苑章礼竟然和她谈法律。
“我跟你签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卖身契,你学过法吗?”
他讪讪一笑,成心逗弄她似的,“知道你是法学院毕业的。那你告诉我,当初给你弟弟买房子的钱,我想要回来的话,以我们公司法务部的能力,能赢吗?”
苑章礼给她的第一笔钱,就是给她弟弟买婚房,她当时确实说过会还,后来苑章礼给她的越来越多,也让她越来越还不起。
“我现在就可以还。”陈韵冷冷道。
“用我的钱,给我还钱,阿韵,你还真有骨气。”他用夹烟的手捏着她惨白的脸,揶揄道。
这个女人,色厉内荏,白日要化这么浓的妆来掩饰内心的软弱。
他最喜欢陈韵不施粉黛的样子,但也不讨厌她化浓妆,反而觉得有意思,也挺…可爱。
在他眼里,陈韵的干练精英做派都是装的,狠劲也是为了迎合他,圆滑聪慧倒是确有几分。他带她出去的时候时常觉得像一匹孤狼带着装腔作势的狗崽子,可实际上她就是一个能为爱情放弃一切的傻女人。
他敛回停留在她红唇的目光,松开手转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边出门边淡淡地说:“陈韵,劳动合同到期,你去哪儿我都不管你。但你要想好,真的要离开我吗?”
苑章礼一个人开着车,去了苑家祠堂。
苑家祠堂一直有人看管,但管理人不怎么上心,苑章礼来的突然,地面早落了一层灰但无人打扫。
管理人担惊受怕,小心翼翼跟在苑总身后等着挨骂,苑章礼一年最多来两次,但每每一来就要找茬骂人,今天他却很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
待管理员走后,偌大的祠堂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西装脱下,拾起笤帚把祠堂内外扫了一遍,又抱着哥哥的灵位小心翼翼擦拭,跪在苑宇彤曾经跪过的地方。
“哥,小丫头可厉害了,总是能降住我,像苑家人,像你。”
“哥,答应你的事我努力在做,不知不觉十年了,现在不难了,也不疼了,好像有些麻木了,是该认命了。”
哥哥最开始发现他的心思,是他想要给苑宇彤买下那个游乐场的时候。他想尽办法说服股东会,说服哥哥,又在所有人反对下一意孤行。
自那以后,哥哥总是有意让他远离苑宇彤,一边频繁让他出差,一边想方设法给他介绍女朋友,也跟他提过希望他搬出去住。
他明白哥哥知道了,两人却像有默契般谁都不挑明了说,一家三口人,两个装傻,一个真傻。
后来哥哥生病了,脾气越来越糟,只要见到他和苑宇彤同时出现在医院病房,就一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他。苑宇彤以为父亲被癌症折磨着痛苦,只有他知道除了身体的疼痛,哥哥还承受着另一种痛苦。
所以他总是刻意躲避,很少去医院,彼时公司里也是一团乱麻。
直到哥哥生命垂危,他又和苑宇彤一起出现在病床前,哥哥先让他在外面等着,不知和苑宇彤单独说了什么,小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水,他看着苑宇彤苍白的脸,右眼皮狂跳不止,不等她开口说话就大步冲进病房。
哥哥在病房里等着他,看到他的时候勉强地笑了一下,用仅存的一点点力气紧握住他的手。他摸到哥哥枯树枝般的手,哥哥的手背扎着留置针,针头附近一大片淤青,除了一层皮肤,剩下的只有骨头。
他才发现哥哥已经瘦得像一具干尸,想起小时候在厂里看哥哥挥汗如雨的健壮身体,苑章礼眼里溢满泪水。
哥的声音也变了,曾经训骂他的时候声如洪钟,现在歪扭着头嘴唇蠕动,贴近身前才能听清,“章礼,我想问你,你是不是...?”
他当然知道哥哥想问什么,他一只手攥着哥哥逐渐冰冷的手,一只手挡住眼睛,泪水浸湿手背,他咬着牙才能不发出呜咽声,但语句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对不起,哥,你…你好起来,打我…骂我都行,你起来打我吧。”
哥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眼尾渗出一滴泪,“哥不怪你,你是哥的亲弟弟。”
哥哥的手无力地摇晃着,“哥哥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宇彤是我的女儿。章礼,这就是你的命。”
他死死抓着病床冷冰冰的围挡,咬着牙默不作声。
他从来都没认过命。
哥哥拖着病躯坐起来一些,仿佛已经耗尽力气,松弛的眼皮撑起,灰土色的眼仁盯着他,胸口也因为激动而起伏不稳。
“你答应我,我走之后,远离她,以后都不要再见了。好吗?”哥哥的气息渐弱,他从尾音听出了哥哥乞求的声腔。
“哥,这怎么可能?”
“你答应我!”
“彤彤需要有人照顾,我...”
“苑章礼!”哥哥用最后的力气死死缠住他的手,让他觉得疼,却不知道哪里疼。
哥哥用尽全身的力气,干瘦青灰的面皮也紧绷着,太阳穴都向外鼓起,声音尖利刺耳,“你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
哥哥松开他的手,身体逐渐僵硬,但那双凸出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仿佛对他恨之入骨。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响声,心电图成了一条平静的直线。
他猛地起身,满脸流泪不停推搡哥哥,泪大片大片地滴在哥哥脸上,直到医生护士一齐冲进来推开他。
他坐在地上,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影也木然站在病床前。
他嘴里不停念叨:“哥,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了。”
他的哥哥死了,死不瞑目。
后来他查了资料,人去世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或许哥哥听到了,又或许没有。
噩梦一样,哥哥临死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忙于应付公司里的反对派,也为了躲避什么,几日没有回家。
那日,他回来得很晚,经过苑宇彤的卧室,脚步在房门外停住,房间里传出低低的哭声,他的目光凝滞在实木门上贴着的卡通贴纸,上面写着〔公主沉睡中,请勿打扰!〕
他呆呆定在原地,始终无法迈开脚步,心脏剧烈跳动着,手慢慢抬起,落在房门把手,心里乱成一团,无法抑制的情感早就在黑暗的角落里如细菌滋生蔓延。
他紧握着把手,绷紧的手背有了疼痛的感觉,才发现自己手背有几道浅浅血痕,那是哥哥留给他的。
眼前赫然出现哥哥临死时那双失去颜色的眼睛,像是一个黑洞,一道深渊,让他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最终,他没有打开那扇门。
那几天,他每每看到苑宇彤都会想起哥哥那双眼睛。
他还在思忖今后该如何面对苑宇彤的时候,鄂程带着遗嘱出现在哥哥的葬礼上。
他才明白原来哥哥为了女儿,不止做了这一件事。不惜让他背负血亲相残的恶名,也要想尽办法让苑宇彤离开他。
一向临危不乱的他那次彻底慌了神,如同有人将他的心左拉右扯随意揉捏,一面是哥哥去世前的面目,一面是藏匿心中的情感。
他又一次向感性屈服,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希望苑宇彤能救救他,只要她点点头,他愿意放弃所有带她远走高飞,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没人会指点他们的地方。
但她没有,并且,在当晚离开了苑家。
他发现苑宇彤的卧室床脚绑着床单,就明白她是拽着床单从窗口下去的,外面一定有人接应。甩了保镖两个耳光之后,他让保镖和司机滚去调监控,去找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拿起床边她留下的那件沉甸甸的黑色西装,想起葬礼上在苑宇彤身边停留脚步的年轻人。
他还是没能留住苑宇彤,耳边恍然响起哥哥的那句话。
这就是你的命。
他攥紧带着血痕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捶在墙上,粉色的墙壁洇上血色。
他心里想着几个人的名字。岳文治,鄂程,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谁带走了她?
第二天他带着人去了鄂程的律师事务所,鄂程递给他一张看起来很潦草的纸。
哥哥的笔迹他认得,〔弟若负亲兄,忘川有恨声。〕
哥哥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这个临死之人的最后请求,答应远离她,以后不再见她,哥哥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这不重要了。
这才是他的命,他必须认下。
这样一转眼,就过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