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宇彤出门的时候还是碧空万里,回来的时候就逢上雨僝云僽。
回来的路更加难走,山间云雾缭绕,雨刮器不停摇摆着拂去雨水,车内玻璃也起了雾。
终于把车停在一处山脉纵横、长林丰草间隐藏的四点金宅子外,原本她停车的位置现停着一辆奔驰车,她心里奇怪,看来是师父有客人。
她撑起一把黑伞,从副驾驶提出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雨水斜打在她的黑金马面裙上,洇出一圈圈深痕。
进了凹都门楼,雨水如帘顺着斜房檐集聚在天井,再随着暗道排出宅外。
隐约听到师傅在正厅隔扇门内和人谈话,她收起伞右转进了自己的房间,整理好购物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听到书房的风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为了提醒专注的人及时关窗。
沿着屋檐她放轻脚步在隔扇门前一闪而过,天井聚风,风吹过她绿檀木半簪的黑发。
关上书房的窗准备再回房间时,师父隔着门叫住了她,“宇彤,进来。”
苑宇彤轻推木门,屋内线香环绕,是凝神静气的木质香。
八仙桌上立着一尊撇口、细颈、饱腹的乳白色玉壶春瓶,打眼一看便感觉像是宋代定窑出的。
客人背对着苑宇彤,即便没有看到正脸,也能从着装看出他的矜贵气质,外套挺括,直筒西裤线条流畅锋利,皮鞋不染尘埃,让人觉得这套衣服天生就只属于他。
他双手自然垂下,身姿挺拔,状态松弛,仰面端详太师椅后挂着的一幅画,是苑宇彤大学时临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
师父站在厅内捧着一盏茶壶添水,苑宇彤双手背后,微微颔首,等待着师父的吩咐,玉壶春瓶还是多次吸引了她的目光。
“宇彤,烟买了吗?”
“师母嘱咐不让你抽烟。”
“没买?”
她低下头小声说:“在书架第四格。”
岳文治点了点头,自顾自笑了一声对客人说:“条件有限,一个陶瓷微书作品完成,短则多半年,长则几年,我这个徒弟一个月才出门采买一次,我也已经三个月没出门了。”
“五个月了。”
苑宇彤接过话,微微偏头,目光又落到师傅的客人身上,他应该与往日来寻师父的富商大贾并无两样,无非就是想要定制作品,或是从拍卖行买下了师父的作品,想与这位陶瓷微书大师交流一下,日后在人前显摆也有说辞。
为了躲这些人,这个项目开始的时候师父又带着她和师母举家躲在深山老林的旧时老宅,没成想竟真有人能找到这儿来。
客人终于转过身,她却有些愕然。
这张脸是她见过师傅的客人里最年轻的,乌黑浓密的碎发,深棕色的眼眸,东方面孔,站在这老宅里像是民国时期留洋回家的富少爷,单薄的唇瓣抿起,眼眸垂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裙子。
苑宇彤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裙子,低头一看裙子上的雨水已经变成点点泥渍,捏着裙子侧缝向里收了一下,但没能挡住裙摆的泥印,就索性松开了手。
师父拍了拍脑门儿说:“哦,五个月了,我都忘了。赵先生…”
“岳师,叫我景柯就好。”
赵景柯毕恭毕敬,重新坐下,捏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了一口茶盏里的雨前龙井,眼眉低垂,面沉似水。
“我能看出赵先生不是白丁俗人,朋友是愿意交的,可是我最近的作品是构思许久,实在不愿放下去干别的,我也不愿意赵先生苦等。书房里有些小玩意儿,不如去看看,如果有看得上眼的,其他都好说。”
“我叔叔求了您的山水诗凤尾瓷瓶,我很喜欢,但不忍看叔叔忍痛割爱,只好冒昧上门,多有打扰,岳师不怪我就好。”
师父的笑容很勉强,但还是很客气亲和,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景柯起身,苑宇彤跟在他们身后,刚出门便听厨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女人尖锐的嗓音传遍院落。
“老岳,你快来看看,厨房里又进老鼠了,赶紧弄出去,有一处暗道也堵住了,雨水要漫进厨房了。”
三个人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苏绣旗袍,身材纤瘦的中年女人提着扫帚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这宅子平日只有他们三个人,师娘看到赵景柯时神情愕异。
她放下扫帚,双手微微回收贴着小腹,向赵景柯点了点头,换了眉语目笑的面孔,“有客人啊。”
赵景柯也冲她点头回礼。
“师父,我去。”
苑宇彤转身要走被师父叫住,他挠了挠头左右为难说:“还是我去吧,你陪赵先生去书房等我。赵先生,见笑了,这是我的徒弟苑宇彤,让她带你先去,我去处理一些家事。”
师父边说边用袖子挡着斜雨,忙不迭朝着厨房小跑而去。
看着师父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苑宇彤和赵景柯对视了一眼,她礼貌地冲他笑了笑,紧贴着墙边在前面带路,脚步放得很轻。
赵景柯看她身量纤纤,上衣是白色素花太极服,白皙修长的颈项宛如天鹅,仙风道骨不染凡尘,她颈侧的红色胎记像一颗待熟的樱桃,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商务西装,和她终究是同源异流,奔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
进了书房苑宇彤注意到滴水观音的叶片有些枯黄,只对客人说了一句“请自便。”,就举起了浇花用的水壶,添水,挪盆,撒肥,动作行云流水,沉浸在侍弄花草的乐趣中,全然忘记理会这位贵客。
书房内的窗下砌出一道窄窄的小花圃,松软泥土里种的是同一种花,苑宇彤正拿着喷壶和一方小布蹲在地上擦拭着阔叶,又从地上捡起剪刀要剪掉已经泛黄的枯叶。
“别动,这花有毒。”
苑宇彤的沉浸式养花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平缓声音打断,她也被吓了一跳,拿着剪刀的手抖了一下,她不知赵景柯何时站在她身后。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赵景柯弯腰背手,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胸前的衬衫被撑得平平整整。
她粉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继续把剪刀伸向根茎,边剪边说:“滴水莲的毒性没有你想得那么大,只要不吃下去就没关系,谢谢关心。”
等到她修剪完了花,又用小铲子把松软的泥土翻了一遍。赵景柯站在展柜前拧着眉端详着一个小小的鼻烟壶,提出了疑问:“苑小姐,书房里怎么没有一柄放大镜?陶瓷微书那么微小的字不用放大镜怎么书画?”
“展柜下面抽屉里有放大镜,是给欣赏者用的,并不是给制作者用的。陶瓷微书的可贵之处就在这儿。”
苑宇彤淡然地笑了笑,笑他问得幼稚。
“你面前的这些作品都是师父裸眼画成的,从调制专用的墨彩开始,都需要创作者亲手制作工具,市面上所有的笔都不够细...”
她双手捧起桌上的一杆比狼毫笔还细,笔锋如发丝一般的工具。
“就像这个,是师父自己做的。在瓷面的方寸之间成画成书,每个作品从开始到结束处处都是创作者的心血,整个作品贵重的不是瓷器,而是在瓷器上创作的内容。买回作品也应该是对艺术的认同,可有的人本末倒置,当做充门面的工具。”
她话中带刺,但赵景柯并不恼,反而唇角牵起笑了一下令她不解。
“那就是说陶瓷微书所用的瓷器其实不是古董?就是普通的陶瓷?”
苑宇彤点了点头,想来桌上的古董就是赵景柯拍下来求陶瓷微书,但在陶瓷微书的世界里,贵重的从来不是瓷器本身的价值,他的古董花瓶派不上实际的用场,反而会喧宾夺主。
赵景柯恍然大悟般笑了笑,又说:“如果不是用古董,那么科技日渐发达,难保以后会取而代之。”
她眉头蹙起,把画笔轻轻搁下,重新打量了他身上冷冰冰的西装,
“各花入各眼,就像赵先生你看到滴水莲枯叶有毒,我只看到它为护新芽以身作毒障,青出于蓝再化春泥。艺术的修养是机器模仿不出来的,您是商人想必看到的只有工业化的生产流程,话不相投就不必多言。”
苑宇彤说完了话闪身要走,却被他宽厚的身躯拦住了去路,嗅到了他身上的草木香气,有种既熟悉又遥远的奇怪感觉。
“我听岳师说这一行门槛高,之前有人学了七年,最终没有天赋而中途退出,我能听出岳师心有遗缺。”
苑宇彤低头不语,她心里清楚这一行的门槛有多高,天赋大于努力,但有天赋缺了努力也不会成事。
与孤独作伴是常态,失败和推倒重来也习以为然。
“评鉴门槛也高不是吗?如果想要扬名坊间寻找更多的传承人,需要有好的营销手段,有个好故事来推动。”
苑宇彤抬起头看着他玩味的表情,面对师父他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似的,看来也是个心里打着精细算盘的的生意人。
她冷冷一笑,想反驳他时师父甩着刚洗过的手进了书房,双手合十向赵景柯行了个礼。
“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
赵景柯笑着摆了摆手,姿态彬彬有礼,
“您的爱徒刚才给我讲解了陶瓷微书的工艺,我现在对您更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更渴求您的作品。”
他快速瞟了一眼自己,微微挑了一下眉,挑衅似的。
她咬了咬牙,最烦两幅面孔的人。
师父面露难色,赵景柯接着说:“我知道岳师为难,我并不着急,不过我还真的在书房看中了一件艺术品。”
赵景柯挥手指向展柜角落的那件不起眼的鼻烟壶。
师父定睛观瞧后哈哈大笑,话语里满是骄傲与自豪,
“这个是宇彤两年前做出来的,算是第一件我还算满意的成品,如今她的水平造诣可远高于此。”
赵景柯眼里闪过一丝光彩,昂首伸眉,居高临下地看着苑宇彤。
赵景柯:“我想买。”
苑宇彤:“我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