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上岸。”尤莉叶望着收拾东西的希琳,用一种平静的语气点出这个事实。
“换港口的钱不能白白浪费。”希琳从箱子里翻出一顶没有戴过的帽子,在头上比划一下,顺手放进旧皮箱。
“船呢?”尤莉叶吊着一只手臂,先前的搏斗中,她被歹徒刺伤了手臂。朱莉安娜用最后的药草给她简单的包扎,幸好伤口不深。
“我的血能让她平稳运行,但还需要你多照看。”没有水手,尤莉叶的手臂又受了伤,就算是有海眷者特殊能力的加持,深海碧波号的航行也颇为艰难。
“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做什么。”尤莉叶问,“抢劫?”
希琳收拾东西的动作放缓。
“我们需要一大笔钱。”她平静地指出深海碧波面临的困境,“靠岸已经一周了,尤莉叶,需要的东西还没有采买……不能误了北上的时间。”若是错过最后的时限,深海碧波没能在上冻前回到部落就麻烦了。
“我和朱莉安娜已经整理出新的采购单。”
“你知道的,那根本不够。”
尤莉叶不再说话。是的,就算削减了深海碧波号的预算,她们剩下的金子也不够采买足够一个部落过冬的食物。
寒冬中的北方,过于残酷。她们需要充足的准备。
希琳答应了大祭司,要带满满一船物资回去。但上一个冬天,她们被困在了海之冢。
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无论如何,她们必须回到北方。
“你有什么办法?”按尤莉叶的想法,她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在船上还有水手时,整船前往琴海,凭借她的海战指挥和希琳的无双剑术,她们想要劫一艘商船根本不成问题。
众人都知道,琴海的商人富得流油。
希琳摇摇头,回答:“南方人说,灰港能让乞丐翻身成为富豪,只要有合适的机会。”
“我在什么地方等你。”尤莉叶明白,这是她们目前唯一的办法,她没有劝解或阻止,“就这么几个人在公海上漂泊太危险,我会靠岸,在沿海城镇采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就这么办吧。”希琳回答,“留意海鸥,我会让它们送来消息。你知道怎么驾船,对吧?”
尤莉叶耸耸肩:“把目的地告诉塞壬,希琳,我不是第一次驾驶你的魔法船。”
“祝你好运。”她往起抬了抬受伤的手,“千万别搞成我这个样子。”
希琳一笑。
“当然,我的剑术可比你好太多了。”
尤莉叶咕哝几句,看口型都是些不入流的粗话,末了,她叮嘱道:“带点好酒回来。”
“嗯?”
“哎呀,别问那么多,带点好酒回来就行了。要最好的那种。”
——
月亮的光辉逐渐替代太阳,夜幕笼罩这座海上的城市。
每当这种时候,港口的不再喧嚣,热闹从外面的港口移动到各式的酒馆里。除了私港,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酒馆。船锚与酒精之城从来不是一种调侃。
下层的酒馆很多,但最热闹的一定是夏洛特经营的海潮酒馆。
它在灰港的东南角,穿过潮湿的栈道,向上十个台阶,就能够看到歪斜的招牌。
海潮酒馆整整占据了六个木箱的面积,能够和它比较的,也只有上层老爷们的私人居所。
夏洛特站在吧台后面,两个酒保在她身边忙碌。
吧台上摆着账单,在一片喧闹之中,她的注意力始终没有从账册上移开。
门口的铃铛再一次响起,清脆的声音被喧闹声掩盖。
戴帽子的人从外面进入酒馆,透过红色的胡子,一眼就看到吧台后的夏洛特。
希琳径直朝着夏洛特靠近,她伸手,在吧台上轻轻敲了敲。
“没长眼睛吗?”夏洛特头也不抬,“没看到我正忙着呢?”
“是我。”希琳轻声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很容易被酒馆中的浪潮掩过。夏洛特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已经离开了?”
“你知道?”希琳露出意外的神色。深海碧波号被魔法隐藏,一般人不可能找到她的踪迹。
“当然。”夏洛特笑,她收起账册,轻松揭过这个话题,“如果你在港,我就会在酒馆看到你,可你两天没来了,希琳。”她将账册塞进一侧的抽屉,叮嘱身侧的酒保,“看着点,我去后面。”
酒馆老板慢悠悠地从吧台中绕出:“跟我来吧,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她的视线从混乱的中场滑过,眼中闪过难以察觉的厌恶,“太乱了。”
希琳跟随在夏洛特的身后,绕到后场,穿过厨房,每一个看到酒馆老板的人都热情地同她打招呼,一道道好奇的视线从希琳身上移过。
希琳注意到那些视线中的揶揄,她感到不自然。
“习惯就好。”夏洛特朝着她解释,“和我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嘲弄,不屑到艳慕,你以后会经常见到。”
“你已经不做那行了。”希琳不解。
“哪行?妓|女,或者皮条客?”夏洛特咯咯咯地笑,“只要一天是,一辈子都是,甚至死后,别人都要在你的坟头吐口水,骂一句不要脸的臭婊|子。这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
她说这些话时的语调是上扬的,希琳感受不到一丝自轻,夏洛特如同唱歌一样,描绘着她现在的生活。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说,金子可以买到人命。”
“嘘——”夏洛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这里可不能说这个。”
她停下来,从衬裙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面前的房门。
温暖的气息将希琳包裹。
“进来吧。”她做出邀请的动作,希琳跟着她身后,弯腰走进这处属于女士的卧房。
夏洛特的房间和她想象中差不多。火炉里燃着祛湿用的细炭,煮茶的水炉靠在一侧。
灰港近水,下层又难见太阳,常年阴湿,靠炉火驱散寒意。
“你是为了金子来找我的。”
夏洛特从架子上取下两支酒杯,她递给希琳一支,将自己那支放在小桌上。
希琳看着手中的杯子,沉闷地回答:“深海碧波号,她有属于她的宿命,我不喜欢她是海盗船。”
“你终于开窍了。希琳。”夏洛特笑着提起水壶,将其中的液体倒入酒杯,“你拥有无双的剑术,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金子。”
希琳这才发现,炉上的加热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红酒。
“尝尝吧,这是来自碎心群岛的金葡萄烈酒,我把它和柚子皮、苹果、柠檬一起煮热,酒精挥发得刚刚好,适合暖身。”
希琳见夏洛特捧起酒杯,她并不急着品尝,只是借着红酒的暖意驱寒。
希琳微微蹙眉。
“你的身体……”
“常年在灰港生活,怕冷怕寒。”夏洛特回答,“最近也许受累了,身体很沉,总没什么精神。”
“你该去岸上生活一段时间。”希琳知道,海上的水手或多或少都有风湿这类的毛病,她有海的力量庇佑,可她见过很多人因为潮湿而生病,“还要少喝点酒。”
夏洛特笑:“我的生意怎么办?希琳,这里可离不开我。”
“钱是赚不完的。”
“但你却是因为缺钱才找到我的。”
希琳盯着她,说不出话。
“好了,不逗你了。”夏洛特捧着杯子,“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酒馆老板。”
“之前。”
“妓院老鸨。”
“是的。”夏洛特点头,“我带来酒馆的姑娘,就是过去的姑娘们。希琳,金子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我不能离开这里,也不只因为金子。”
“不是所有姑娘都能像我一样,将过往的经历当做武装自己的盔甲。我们不再做皮肉生意,但光顾这里的依然是曾经的主顾。在他们眼中,我们穿着衣服,却是赤.裸的,甚至说,很多人认为,以前和妓院里的姑娘睡觉需要掏钱,现在可以省下这几枚铜板。”
温暖的炉火烧得人头晕眼热,夏洛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我一直以为,只要赚够钱就能赎身,管束我的老鸨一直都这样说,我们渴望能够获得自由。现实却是,我们抵达曾经自己目标,收获的只有失望。”
“可你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希琳想起上一次见面,夏洛特就是在应对难缠的客人。
“希琳,你真该学学南方人说话的艺术。”希琳的直白破坏了夏洛特的倾诉欲,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把真话和假话掺和在一起,这样才能掩盖你真实的意图。”
“朱莉安娜说,南方人喜欢用大量的修饰语来填充他们话语中的空洞,好让他们装作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我和他们交流,要去寻找话语里的关键词。”
“哦?你这位伙伴一定来自贵族阶级,或者和贵族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怎么知道?”
“她很明显是在形容那些贵族阶级的男人。”夏洛特抿抿杯中的热酒,她不喜欢这种过烈的感觉,过量的酒精让人失去控制,就算加上柠檬和柚子,也难以掩盖烈酒的火辣。
“我再免费附赠你一条。”她将酒杯放置在一侧,“浮夸的修饰语往往是为了掩盖,要么是掩盖愚蠢,要么是遮蔽图谋。总之,千万小心长篇大论。”
希琳想了想:“比如现在?”
夏洛特愣住,继而大笑起来。
希琳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她因为剧烈的笑咳嗽起来,才向前挪了挪。
夏洛特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是的。”她说,“我另有图谋,早在我和你提起金子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时,我就知道你会因为缺钱来找我。”
“你早就计划好了。”
“我有个绝妙的点子,却找不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你很不错,可我们之间的合作,不应该由我提出。这样的关系才够牢靠。”
希琳静静注视着她。
夏洛特是个奇怪的南方人,她诚实又虚伪。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有一件事她不得不承认,深海碧波号需要金子。
酒馆老板从未有一刻停止对希琳的观察,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这长久的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起身,朝着堆砌着账册的长桌靠近。
“等我一下。”在一堆潮湿的纸张里,夏洛特翻找着她需要的东西。
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她拿起一张刚刚抵达,还没有沾上潮气的信函。
背离炉火,希琳没有看到她的变化,夏洛特缓步回到自己的位置,将手中的悬赏令放在希琳面前。
希琳不识字,她给的是带有图片的悬赏令。大头照片印着一张年轻的面庞。
希琳盯着看了看,她不认识,也没有印象。
“风暴庭的亚当斯。”夏洛特说,“他曾在海军军队服役。”
“政|府狗?”
“曾经。他已经被海军除名了,因为利用职务之便走私货物。”
“他价值四万金索子。”夏洛特指着悬赏令上的数字,纤细的指头跃动在字符上,“一、二、三、四。四个零,四万。我在数百个通缉犯中挑选了很久,他作为我们合作的第一个目标,他简直完美。”
希琳明白她的意思。有一种人行走在陆海之间,专门猎杀悬赏令上的危险分子换取政府的赏金。
赏金猎人。这是份危险的工作,却报酬丰厚。夏洛特想要分一杯羹,但她缺乏武力。
而她拥有海上最强的剑术。
“事成之后,我会代替你领取赏金,我们三七分账,我三,你七。四万取七成,也就是二万八千金索子。这笔钱,足够你为家乡带回一整船的谷物了,希琳。”
希琳盯着悬赏令上的图片。
“来自风暴庭的亚当斯?”希琳复述夏洛特的话语。
“崔斯特·亚当斯。”老板念出悬赏令上的名字,“他此刻就在灰港。现在,上层势力的更迭,这是最好的机会。”
剑鱼死了。上面人急着划分地盘,灰港看似平静,实则早就卷入一场风暴。但这和她们这类下等人关系不大。混乱会创造条件,没有比这时更好的机会了。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做得很完美。”夏洛特需要希琳接下这份工作,她有把握。
亚当斯。熟悉的姓氏让希琳有些在意。她记得夏洛特曾说过,这是一个属于私生子的姓氏。
“他和你提起的莱尔·亚当斯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希琳的反问超出夏洛特的预料,她恍惚间想起,她曾在希琳面前提起过这个,“都是南方人生下的私生子。还能有什么关系?”
希琳盯着照片。
“南方的男人们可不是什么忠贞的家伙。我敢打赌,十个人里有三个都说不出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夏洛特急着补充,或许真的因为湿气坏了脑子,她多说了不该讲的东西。
希琳没有说话,她闷掉杯子里的酒,炽烈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船长惊讶地看着酒杯。
夏洛特抓住这个机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怎么样?南方的酒不错吧。这东西来自首府,寻常人可没有购买途径。”
“这是你们最贵的酒?”
“希琳,这酒用钱可买不到。”夏洛特笑,“考虑一下,你和我合作,我可以送你一瓶。”
“我要最好的。”
“最贵的还是最好的?”
“不一样吗?”
“差别大了,希琳。好酒的价值很难用金钱衡量的。真正的好酒,可是只能用人情买到的。”夏洛特不问希琳为什么需要酒馆里最好的酒,“你稍等我一会,这种东西可不能放在明面上。”
她们不再讨论悬赏令的事。夏洛特知道希琳已经答应了。
她将酒水打包好,又将得到的关于崔斯特·亚当斯的情报一并塞给希琳。
“找信任的人帮你读。”夏洛特将酒和情报一起推到希琳面前,“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送女孩子酒?而不是珠宝,或者衣裙?”
希琳眨眨眼睛,像是询问她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希琳,你不挑酒水,你喝它只是一种习惯。”一口气将需要细细品尝的烈酒饮尽,那些自称懂酒的人一定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想,这和你们北方人的生活方式有关,但在我长大的这片土地上,酒水被赋予了很多脱离饮品的意义……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肯定是喝多了。”
“酒送你了,免费。情报是附赠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欠你一个人情?”希琳问她。
“学得真快。”
夏洛特说:“既然这样,就顺便还了我这个人情吧。”
希琳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希望你带走一个人。”夏洛特收敛起笑容,火光下,她的表情真挚,“如果你的船真的能抵达所谓的自由。”
“船员?”希琳没想到居然能有意外收获。
“玛姬没有出过海。恐怕不是个好水手。”夏洛特摇摇头,“她在酒馆的后厨帮忙,能帮你和你的船员改善伙食。玛姬手艺很好,你们有口福了。”
“什么时候上船?”希琳感到苦恼。现在深海碧波号不在灰港,她恐怕无法收留一位女士。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夏洛特又恢复了笑脸,“过段日子。你把崔斯特脑袋带给我的时候,那时候我才能把玛姬交给你。”
希琳点头。正合她意。
“好。我会尽快。”
“等你的好消息。”
在确定外其他的细节后,希琳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夏洛特喊住希琳,“你总是这么自由,我又该如何找到你?”
希琳想了想,回答道:“海鸥会带来你想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