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夙情睁开眼,但脸色苍白,瞳仁仍旧散着,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醒了。
凰愿准备起身去倒杯水,却被夙情一把攥住,下意识的呢喃从他口中溢出:“别走。”
也许是受伤会让人变得脆弱,原本寡言的人竟难得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凰愿试图将手抽出来:“我去给你倒杯水就回来,放开我一会儿好不好?回来就给你继续牵着。”
“不要……”夙情声音轻轻的,含糊的咬字透着撒娇的意味。
“好,不走。”凰愿安抚地拍拍他。
不能跟没有清醒的人讲道理。
于是她又坐回去,将手里的锦帕用凝水诀浸湿了,描着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滋润。
形状好看的薄唇总算又莹润起来。
夙情的外伤不多,只是灵力耗损严重与雄黄药性,龙珠又不在身上,短暂而迷糊地醒来一会儿就撑不住又睡着了,但仍旧紧紧握着凰愿的手不放。
虽然陆醉月说了无碍,但关心则乱,凰愿放不下担忧,就坐在一旁的脚踏上守着他,不舍得离开。
她握住了他的手抵在唇边,只觉得指腹烫得惊人。
麟燧横在一边,死活不愿意回到夙情的体内。它戳了戳凰愿,又指了指躺着的人,剑身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担心主人。
凰愿朝它摇摇头,示意没事了。
麟燧通人性,看明白她的意思,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又不动了。
床上的人眉眼依旧俊美,双目闭合,半点也不见平日里的凌厉,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
越是强大的人,露出虚弱模样的时候,便愈发让人心疼。一贯强势的人此刻唇色苍白,面如金纸,眉间隐隐皱出无助的神情,仿佛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这简直让凰愿的心揪成一团,密密麻麻的疼痛泛出来,恨不能以身代之。她将自己的灵力不断渡过去,试图填补他空虚的识海。
“师尊……”
夙情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嘴里呓语断断续续,冷汗自额头涔涔沁出,牙齿将薄唇咬出了血印子也不自知,显然是做了噩梦。
凰愿想了想,伸手抵在他的额头上,浅白的灵力自指尖逸散,繁复的法阵同时在两人的眉心发亮。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她入了他的梦。
随目之处是满眼猩红狼藉。
她险些认不出来该是枝繁叶茂的祈云山,只见山上到处是尸体与残肢,无主的武器散落了一地。有低洼之处被流出的鲜血积满,形成一个个血坑。
护山大阵已经破碎,整个山头都明晃晃地暴露在外。
凰愿心下一惊,担忧徒然浮上心头。
山顶的正殿前,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被一众凶神恶煞的人环伺。
两人肩背相抵,均是浑身浴血,如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一般孤立无助,但谁也没打算屈服。
其中一个青年拄剑而立,一袭金线暗纹的玄衣,腰封勾勒劲瘦腰身。他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仿若幽翠岩松,凝寒而傲,明明是窘境,却不见丝毫慌乱。
强自忍耐下,他只是微微喘|息,但苍白的唇色透露他此时的虚弱,纵然黑衣上看不真切,应该已经被血浸透了。
此人正是夙情。
他放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二哥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守着了。”
边上的白衣青年啐了他一口,骂骂咧咧道:“说什么胡话。这不是我家?只许你呆着,不给我留个位置?是兄弟吗,不同生共死?烧鸡那是在涅槃没办法,不然他一定也不会走的。”
生死攸关之时,白镜砚仍是那个白镜砚,话多且密。
狐狸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也是伤痕累累,白衣上缀着纵横的血印子,但身形还是挺拔隽秀,桃花眼中不见多情,只有凶狠戾气。
夙情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义薄云天的笑容:“好,那就一起留着。”
血色沾染了他的脸,还未长开的面颊不似现在端肃凌厉,因为年轻而显出近乎妖异的昳丽,眼中一双浅金兽瞳缩紧,透出不要命的狠厉。
必死无疑的局没有让他害怕,倒是激出了他无限的杀心。
“你们强撑着也不是长久之法,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一谈不好吗?”有人“好心”地劝道。
“是啊,祈云山是自然的馈赠,你们兄弟三人怎好这般自私,独占所有的东西呢?”另有人试图“晓之以理”。
“凰愿神女若是知道你们如此暴殄天物,定然也是不愿意的。”甚至有人想要以神女良善之名,“劝诫”二人。
攻至山顶,已经折了太多人,如何能不着急?
他们原以为祈云山的三个小子不经人事,随便恐吓一下就会妥协退让,到时候山上宝贝瓜分,又是法不责众,生米煮成熟饭,即便后盾银氏真的存在也没有置喙的机会了,但谁能想到白镜砚同夙情冥顽不灵,居然坚守到现在。
如今已经身在山顶,一切唾手可得,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祈云山曾是神女凰愿的栖居之地,清气鼎盛。据说山上都是宝贝,光是灵草灵石就不计其数,更何况传闻所言,山上的宝库里藏着许多世所罕见的神器,每一把都是神兵利刃,以一当百。
如此宝藏地方,只被三个毛头小子占着,平白浪费这么多好东西。
仙盟人中,不乏觉得自己是天降正义,劫富济贫的大侠。
不敢做出头鸟的人却很敢躲在人群里喋喋不休,若是不看他们脸上贪婪的表情,倒真要信了一句一个“天道”与“大义”。
祈云山从来都是凰愿的地盘,活着时不见有人质疑她独占山头,如今神女威名不再,竟是什么道理都冒出来了。
这自诩正道的仙盟不要脸起来,多得是慷他人之慨的话,大义是非的法则压在人头上,颠倒黑白,无事生非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一龙一狐冷眼看着跳梁小丑的群戏,丝毫不为所动。
一群蝼蚁,还妄图染指师尊的地界。
愚不可及。
“我撑不了多久又怎样,”夙情咳掉涌上喉头的鲜血,无所谓地随手抹了下嘴角,他面色冷到极致,“不是还有你们陪葬吗?”
此话一出,殿前众人脸色骤变,三伏天里,无端的凉意窜过脊背。
玄衣的青年冷笑噙在嘴角,眼中尽是鄙夷。他周身的气氛比之极北之巅的千年玄冰还要寒冷彻骨,嘴边残血却是赛过冬日赤梅的映雪激朱。
“若我在此自爆金丹,你们又有几人能走?”青年轻蔑地开口。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不对。
不知何时起,天边黑云积聚,轰鸣雷声掷地而响——
那是灵物陨落必然伴随的天象异常。
金色的巨龙虚影在夙情的身后显现,即便蜷身不展,气势也足够骇人。硕大的琉璃龙眼中没有凡世情绪,冷然睥睨着不知死活的蜉蝣。
磅礴的威压之下,来犯众人几近窒息,有些修为不够的已经当场跪下、两股战战,剩下的也毫无战意。
眼前的青年是认真的。
暴烈的风雨在兽瞳中酝酿,滔天怒意中却又带着漠视尘世的傲然。他的声音仿佛淬着地狱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
“来犯者死。”
“何……何苦同归于尽呢,我们……又不是要将你们赶出祈云山……”直至此刻,仍有不死心的人声音颤抖也要上赶着做鬼,虽见退意,但还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好处。
“那你也可以豁出修为来,这样——”一旁的白镜砚皮笑肉不笑,“就可以阻止我们的金丹自爆。”
他的金丹也漂浮在空中,与夙情的龙珠交映成辉,如凌空双日,耀彻穹宇。
“如何,我给你们慷慨就义的机会,祭你一条命就能救下所有人,是不是很值,要不要把握?”白镜砚的口气与夙情如出一辙,一样的冰冷,一样的轻蔑。
“……”
无人敢接这样的“大义”。
谁也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
事到如今,怎么有人肯舍得将自己的命作挡,给别人谋求大业?在场的人何尝不知道,眼前的两个小子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只有一颗龙珠尚且有机会逃出生天,但兄弟两人齐心协力,两颗金丹同时自爆的威慑足够让这些惜命的怂货裹足不前。
“呵。”
懦夫。
黑云压境而来,雷电窜走不息,狂风暴雨初露狰狞面目。明光已被遮蔽,龙珠与狐珠璨然耀宇,精纯的灵力在其中流动,暄暄曦曦,堪比金乌辉泽。
隐藏在血脉中的天性威压被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暴戾的灵流激荡,使得所有人都难以站立。
两颗金丹的光芒亮到了极致,在半空中剧烈震颤,龙吟狐啸同时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不要!”凰愿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们,但此刻她只是个不能左右局势的看客,眼看着风暴愈烈、双珠欲碎而无计可施。
“哈哈哈,干得好。”
就在这时,一道清振之声自天外传来,光听这声音就可以对其主人生出无限的美好想象。
可怖的威压居然随着那清润的声音,缓缓弥散蒸发。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就见一人踏空而来。
逆光下挺拔的身形破开九天厚积的云层,暴雷狂风皆避。他从天而降,仿若人间惊鸿客,不似池中物,端的是恣由狂荡,潇洒天成。
落到地上时,来人站在了夙情与白镜砚的前面,有意无意将一龙一狐挡在身后。
众人不可见的地方,两颗金丹已被浑厚的浅水色灵力包裹修复,暗戳戳地塞回了他们的体内,并传音道:“胡闹!”说完觉得气不过,又传音补了一句,“不知道叫我吗?”
他当着众人的面说的是“做得好”,暗地里却是咬牙切齿地觉得小崽子们简直乱来。
然而面上火气丝毫不显,只如和煦曛风,微笑着说:“何人来山上做客,怎么也不叫上我一起?人多才热闹啊。”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一把玉骨扇轻摇,带起的清风混着清茶的淡香。
一袭清水色对襟直裾,外罩的云雾绡薄如蝉翼,云纹的发带飘飘摇摇,将他衬得如隐世谪仙,不沾凡尘烟火。
明明浑身上下都是放松的姿态,闲庭信步间,却给人带来极大的压力。
才从夙情与白镜砚的威势下喘上口气的众人顿时又变得无法动弹,甚至比方才还要腿软。
“你……你是……”
人群中的惊诧一叠声地响了起来,没见过世面的兀自开口讯问,稍有渊源的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皆是脸色一白。
“在下银冽。”那人仍旧是初春微云的样子,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震得在场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蕴着灵力传遍山头,不见回音。
这是一个下马威。
很短,但已能窥见他修为之深厚。
诸般线索合在一起,直指一个人——
天下人虽少有见过银氏族长,但银氏一族与神女凰愿交好却是人尽皆知。
因为同出一脉的血缘,银氏自古便与灵族们十分亲近。自灵族匿迹以来,银氏与凰愿的关系就愈发紧密。只是连神女逝去的时间也太久了,这些修为近神的仙者几乎都成为了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但来人不是银氏掌权者,还能是谁?
银氏族长,银冽,字刻煜。
“银神君,此事与你无关,还望你不要插手。”
行踪飘忽不定,见首不见尾的银冽怎么会出现?
“都是一家人,如何能叫多管闲事呢?”银冽笑道,“怎么,只许你们大老远来山上欺负小孩子,就不让我来山上玩玩吗?”
灵族的血脉一向是生得十分好看。
银冽凤眼凌厉,不笑的时候眸色深深,自带威严。但若是笑起来,唇边又会绽出两个深深的含蜜梨涡,让人如沐春风。
被这春风拂面的众人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虽然大家对这趟行动的目的心知肚明,但被剖到明面儿上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还在嘴硬:“你不要胡说,我们何时欺负小孩子了,明明是这两人心狠手辣,杀了我们这么多人。”
银冽闻言,霎时敛去笑意,抬眸锁定了说话的人。他随手一甩,银光闪烁间玉骨扇已再次回到了手中。
噗通。
众人震惊得看向中央,那个应声倒地的人——
只见他的咽喉处先是有一丝血线,随即大量的血液争先撑破细小的割口,汩汩冒出。
“救……救我……”
没有谁来得及做出反应,鲜血喷溅,人已是命绝当场。
“说得挺好,下次就别说了。”银冽甩掉扇子上的血迹,煦风变成凛风,似是要将在场的人都冻在原地,压迫感倍增。
“你……这……你居然随意取人性命,是要罔顾道义了吗?”边上的人被溅了一身血点子,口不择言地反驳。
有些人就是离谱。
总觉得自己行事可以为所欲为,却认为别个神君或是尊者必须循规蹈矩。善者不能行差踏错,不能不遵守道义,不能肆意妄为。
他们用某种说辞来框限他人,巧妙地将自己排除在外,但凡别人不符合这个标准,又要以此来谴责对方,好似自己多高尚似的。
简直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和我说道义,是不是迟了点?”银冽的面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但声音却像是淬着寒冰,冻得在场的众人瑟瑟发抖,“何况他都快要修出元婴了,怎么不见你们有人收着他的魂魄,给他个再世为人的机会呢?”
既然有人做得出,他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在场的这些玩意儿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仗着人多势众,觉得有一拼之力,便将脑筋动到了不该肖想的东西上。
夙情与白镜砚虽然很强,但两人毕竟还年幼。
与人修不同,灵物的幼年期漫长且脆弱。然而银刻煜本就有一半的灵族血脉,又修炼多年,修为深不可测。
灵族匿迹之后,当世怕是再没比他更强的人了。
修真者之间,若说同一境界的初末之境尚有一战之力,那如果差的是一个境界,便基本是毫无反抗之力。
传言银刻煜已近神体,莫说己方还剩的这点人,就是再来十倍,也毫无胜算。
何况儆猴的鸡横在地上,尸体都快凉透了。
自知大势已去的众人,虽然心有不甘,但已经是望而生畏,战意衰竭。
“神君……”有人开口不知该说什么,叫了一声神君便没了下文。
银冽也不着急,甚至不曾分神给在场的废物点心,只顾着将神识探入身后一龙一狐的体内,查看他们的状况。
虾兵蟹将不堪入目。
所幸两兄弟除了皮外伤与灵力虚耗,于根基没什么影响。
银冽松了口气,又觉得轻易放过这群人也太便宜他们了。他想了想,忽然开口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在场的人一凛,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这个时候给的机会,怕不是送死的机会……
果然,只见银冽勾了唇角,云淡风轻地说:“我们来打一场,若是能赢过我去,这山上的东西随便你们拿。”见众人纹丝不动,他又继续道,“ 随便你们谁来,或者你们可以一起上,免得你们说我‘罔顾道义’。”
他倒希望他们可以一起上,也省得一个个杀过来,浪费精力。
由此可见清风朗月的神君银冽,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站在那里是只应画见,但在众人看来,却如索命修罗。
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不敢?”银冽见在场的人半天没有动静,兴致缺缺,“那就都滚吧。”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狼狈地转身欲逃,却被一道禁令拦住了去路。
他们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只听夙情冷漠的声音响彻耳边:“你们可以将弟子送上山来。”
“……”
“每隔三年的仲春,你们都可以挑选两名最优秀的弟子送到祈云山来修炼,无需拜师,山上的灵石与典籍都可使用。若是想离山,通过阵法幻境的考验即可自行回去。”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这哪是送弟子上山清修,这分明是送上山来当人质啊!
若是精英都在山上,自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但即便是现在答应了,若是下了山,自是无须再守诺,届时……
有些人心思活络起来。
“以道心立誓——”银冽凉凉道。
小狐狸和小金龙是初出茅庐,但他没有那么天真。
未尽之言将蝇营狗苟之徒心中仅存的歪门心思全部打散。
银刻煜还背手站在那里老神在在地看着他们,又有哪个人敢跳出来反驳。
众人推拒不得,纷纷愁容满面地立下誓言,然后脚不沾地慌不择路,法宝符咒掉了一地来不及捡,逃也是地下了山去。
银冽不欲追究丧家犬,倒仍旧担心两个小崽子。
果然,眼见众人离开,夙情顿时支持不住。他接连咳出好几口血来,无法控制地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