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什么事?”等人走得听不见声音了,夙情挑眉问道。
好友不会无缘无故地多此一举,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序珖兄的眼睛。”陆醉月无奈道。
“别,不至于。”夙情不想戴高帽子,嫌弃道,“你可做得再明显些,陆笺辰怕是也该察觉了。有什么事,还要假模假样把人赶走才能说?”
这当然是胡说。
陆笺辰对师尊有着盲目的信任,不光不会察觉陆醉月的别有用心,甚至有可能还一心觉得师尊是在为他考虑。
“不会,他不会的。”陆醉月倒也是自信,但接下来的话的确是不适合他那个敏感多思的小徒弟听,“我觉得十梦,八成不是木香偷的。”
“你有怀疑的人?”夙情顿时了然,却没说出来,“是……”
陆醉月凝重地点了点头,自己吐出了两个字:“笺辰。”
“陆师兄?”状况外的凰愿惊讶道,“陆族长为什么怀疑笺辰师兄?”
上次只见了陆笺辰一个人,凰愿的感觉还不明显。但这次再见,她发现陆笺辰对陆醉月是全然的信任,眼神中的尊敬与仰慕满溢而出,是种虔诚到近乎将对方奉为神明的敬仰。
夙情也很好奇,虽然凭着对好友的了解替他接了梗,个中缘由却是无法知晓。
“我不敢确定。一来笺辰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二来我没有证据。等百年之后,莫说十梦,连整个玄清我都会传于他,他是知道的,何必做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
陆醉月看起来很苦恼,“可是木香是个小弟子,出现在书房附近又怎样,她根本没机会进入密室,也不该知道十梦就在那里。能接触到十梦的,只有笺辰。”
“人心不足蛇吞象罢。”夙情抱臂靠着门,“你那个小徒弟对你仰慕眼盲的人都能知道,他要是心里有龌龊心思,总不会写脸上告诉你的。”
他从来没有猜小弟子心思的烦恼,但身边的二哥与承影,一个两个的,养起小孩来好像都很头痛。
“笺辰不是这样的人。”陆醉月叹了口气,“你们在浔南村见过他,应该发现了。”
凰愿点头:“嗯!陆师兄心思细腻,凡事考虑周全才会出手。”
陆笺辰极其敏感,又非常不自信,很多时候都会质疑自己的决策,继而陷入无限的自责,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凰愿姑娘留了情面,但说白了,他是过于自卑与踟躇。
”陆醉月也不在乎在好友面前揭徒弟的短,坦白道,“现下已算是好些了。他小时候遭遇过不好的事情,刚刚被捡回来时,情况比这严重数十倍——无法说话,无法见人,若不时时陪着他、引导他,就会自我伤害。所以,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顿了顿,脸色沉凝,“我不能,也不想质问他。”
“原来如此。”凰愿感同身受,从不知名的地方对小孩难带产生了共鸣,出谋划策道,“追溯灵力的痕迹也没有用吗?”
“不行,十梦半尺范围内,任何法术痕迹都会被掩盖。”陆醉月欲言又止,“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陆族长请说,”凰愿豪迈应承,“若是帮得上忙,我一定尽力而为。”
陆醉月不好意思地揣起手:“听闻姑娘这一世出身越灵苏氏,不知是不是可以帮我占卜一下?”
凰愿虽然芯子是上古灵族,但是身为越灵一族也继承了血脉中的力量——
这种通过天地法则的运算推演并不受十梦限制,反而可以有意外的获得。
“算是可以算……”被陆醉月殷切恳求的凰愿像是被抽查了功课却没做完的小朋友,但豪言壮语都已经放出去了,只好尴尬地挠挠头道,“只是我并未主修此道,可能算不太准。”
“无妨的,”陆醉月感激地说,“我只想知道个确切的时间,或是什么别的线索。”
“那我尽力试试。”凰愿心虚,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可不保证什么,要是真的一无所获,陆族长也别失望。”
“不妨不妨,如此多谢凰愿姑娘。”陆醉月道了谢,补充道,“十梦许是在子时前后丢失的,亥时初我曾检查过,它那会儿还好好地待在原地。但子时我回到书房,没来由地觉得不大对劲,就去密室里看了看,没想到,东西已然不知所踪了。”
他说着弯腰从遗骨边上捡起了覆着黑灰的十梦,抖了抖递给凰愿,随意地像是从地上拾枯枝柴火似的:“喏,就是它。”
堂堂神器,就这么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的灰堆里,着实不太有面子。
“怎么不收好?”夙情横挡出来,有些嫌弃地扔了个净尘在上面,才让过身子。
“既然书房里收得那么密实也一样被盗了,”陆醉月自暴自弃地说,“如今放在哪里不都没什么区别。”
“……”倒是没错。
“我能触摸吗?”反而是凰愿茫然道,“我并非水系灵力。”
“姑娘是灵族,灵力纯净无属性,无碍的。”陆醉月解释,“或者力量强大到足够压制它,也可以短暂地摸一摸。”
神器倒是不挑。
凰愿嘴角抽了抽,依言伸出两指捻住顶部接过来端详。
十梦的模样很是奇特。
它取自上古神木落栖的一截枝丫,外表也真如枯枝,焦黑枯瘦、花叶全无,而上面散缀着的粒粒相思红豆,却是被雕得栩栩如生的红玉。
心法在接触到这段木头的时候就暗暗开始运行。
模糊的景象在眼前形成——
一间密室模样的暗室,没有太多的东西。除了置放十梦的玉台,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有一个博古架,辉光石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能看清陈设的东西。
没有更漏,也不见日月,凰愿不知道时辰,只好根据十梦仍在猜测是在子时之前。
片刻后,门口终于有了动静,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那里,看身量应是陆醉月没错。
是亥时初了吗?
陆醉月曾说亥时初他来检查过十梦的状况。但下一刻,凰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大步流星走来的陆醉月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望着玉台,脱口而出道:“十梦呢?”
她悚然地瞪大眼睛。
十梦明明就在玉台之上,未动分毫,他竟是看不见的。
难道是已经子时了吗?
只有错觉才能解释这一切。
高深的障眼法或是扭曲空间的法术是不会在回溯的占卜术中重现的,她与陆醉月所见的东西很可能有差别。
但凰愿百思不得其解。
好端端在这里的十梦是什么时候中招的呢?依照陆醉月所说,亥时初它应该还是好好的……
待陆醉月匆忙离去后,她也不敢放松,凝神继续观察。
既然最后是出现在木香的房间内,那犯人总是要来取走它的。
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密室内忽然又产生了异动。原本安静的十梦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遇到害怕的气息一般,磕得玉台啪啪作响。
黑暗中,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不断接近,但景象似是被烟雾笼罩,逐渐模糊。凰愿焦急地想要看清来人的面容,却是徒劳,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无法视物。
推演竟然被打断了!
烟雾遮挡看似简单,可是一般人怎么会在密室里如此警惕,除非他了解十梦又预知后事,断绝了所有会被窥破身份的可能……
究竟是谁?!
等到烟雾散去、画面再恢复的时候,十梦、连同那个身影,赫然不见所踪。
凰愿浑身剧烈一震,被夙情眼疾手快地揽住才没摔倒。她睁开眼睛懵懵地伏在夙情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陆醉月急切地问:“姑娘可曾看见是谁……”
“抱歉,”凰愿站起身,摇摇头,“推演被来人打断,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
“无事无事,还要多谢凰愿姑娘。”好在陆醉月本没有抱太大希望。
左右占卜只是无奈之举,没有结果也是预料之内。
“但是,十梦一直到子时末都是在玉台上的。”凰愿将境中所见一一道来,语出惊人,“根据推算,它是在子时末才被偷走的,只不过伪装成了亥时失窃的假象。”
既然时间不符,必是有人作祟。
“子时?”陆醉月脸色一白,“子时末,笺辰的确去过我的书房。”
在提到玉台的时候,他就知道凰愿的推算成功了。她没有去过密室,不可能知道其中布置,除非是在推演的情境中所见。
然而凰愿说的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实。
指向陆笺辰的线索在一条一条地变多,让他不得不更加怀疑自己的弟子。
“之前我虽然怀疑笺辰,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陆醉月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沉重道,“因为直到子时,他都在胡长老那里,帮着整理下个月的讲义,没有离开过,可以为他作证的人,有一个大堂那么多。”
但正是如此,才显得越发可疑。
往常的陆笺辰不是招摇的性子,替别人做事一直都是悄没声息的,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大张旗鼓。
“那日受序珖兄警醒之后,我已经暗中加强了戒备,没想到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陆醉月叹了口气,“哎,许是天命难违。”
“不是你的错。”夙情难得安慰别人,“你大概是被我们连累的。”
陆醉月背手同好友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
“既然那人……”
见凰愿还想说什么,夙情立时扯了扯她的袖子:“嘘。”
“嗯?”凰愿茫然。
“承影,”他把懵懵的凰愿拦到身后,转头道,“这事你自己查,有需要告诉我。”
“多谢。”陆醉月感激道。
事关陆笺辰,他的确不想太多人知道,好在好友知他心意,留足了脸面。
“多余客气。”夙情白了他一眼。
“但此番神女既然来了,倒是有另一件事。”陆醉月收起惆怅,看着凰愿手里仍旧握着的十梦,换了个话头,“序珖,你可知道十梦的来历?”
十梦虽然厉害,但也很鸡肋。
它跻身神器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它出自上古灵族之手,尽管它更像是某个灵族在无聊时候的练手作品。
“略知一二,”夙情点头,“和阿冽有关?”
若非银冽所托,陆醉月是不想接收这个烫手山芋的。
“不错,我一直守着十梦,的确是出于银神君暗中所托。”他说抬手结了个繁复的法印,“这里面有一个银神君设下的封印,他只告诉了我解法,却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事实上,十梦一直封存着一块凰愿的魂魄碎片——
是银冽当年在外意外获得的。
起初银冽不知道这东西属于谁,但碎片与他很是亲近,出于好奇,他就将之带在了身上。直到后来无意间在北境触发了它,他才发现魂魄竟是属于凰愿的。
之后银冽一直在着手调查当年凰愿魂魄碎裂的原因,也一边继续收集散逸在各地的碎片。
许是修为到了银冽的境界,对自己的命轨会有一定的感应。他遭遇意外前,竟然成功地瞒天过海,将神器与碎魂交托给了陆醉月。
水蓝色的灵力缠绕在枯瘦的枝丫上,有光从它的身上一扫而过。干燥的枝丫变得湿润光滑起来,捏在手中不再扎手。
“唔……”凰愿有诸多疑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陆醉月知道她想问什么:“那时神君说,若是天下有异象,或是凰愿姑娘你亲自找来,才可将神器交予你。”
银冽与夙情的心思相同。
若不是天下大事,或是凰愿自己的意愿,他们都不想让过往成为枷锁,再束缚她一辈子。
“而且,”陆醉月又补充道,“那时凰愿姑娘逝去,序珖已是痛苦万分,前辈不欲你再睹物思人,平白增添苦恼,才将此物存放我这里。”
陆醉月不希望眼前的两人误会银冽,但解释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他不了解凰愿,难道也不了解序珖吗?
这人瞧着冷冷淡淡,生人勿进的样子,但是刨开外皮,里面却是最软和滚烫,他信兄弟信朋友,也从来不会怀疑他们半分。
果然,夙情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我知道的。”
阿冽同师尊一样,都是敏感而体贴的人,何况当初若没有阿冽,祈云山也不可能安在。
无论如何,他相信阿冽都不会伤害凰愿,也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只是经过了隐羽峰之事,看见了不该有的回忆片段,夙情疑心其中另有隐情。
“那真是再好不过。”陆醉月也会心一笑。
接着,最后的法诀在他手里被完成——
封印已经完全解除,原本枯瘦的枝丫上抽出生机,鲜嫩的羽状复叶片片舒展开来,红豆重新覆上鲜艳的光泽。
掌中的细枝轻微地颤抖,似乎是在呼唤凰愿。
她还来不及多想,灵力就自发地透体而出,灌入十梦之中安抚它。
宛如故友。
夙情朝着凰愿伸出手,柔声问:“一起,可以吗?”
声音虽然温和,但这是他难得的强势。
掌心平放,眼神中有湿漉漉的乞求。
温和的姿态却隐含着不易察觉的胁迫意味,这是在利用凰愿对自己的心软,但耍心机也罢,装可怜也好,眼下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点线索。
凰愿果然是不忍心拒绝,抿唇牵过了夙情的手。
经年的熟悉感袭上心头,连着荏苒的旧事,穿过悠悠岁月将她带回千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心机金龙在线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