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攸宁死后,许江岚向二小姐提了亲,碧芜更觉得是“换命”的阵法生了效,所以也没起疑。
“这许公子前脚不惜抵押了魂魄都要爱人回来,后脚就又向二小姐提亲。”碧芜身为一棵草,难以理解人类的感情,郁闷地说,“话本中常说真爱可以战胜那些个术法蛊虫的迷惑,看来都是骗人的,明明就不行,只是换命都能移情别恋,何况还没换成功。”
她低头喝了口茶,顺了顺被噎在嗓子眼的点心,随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来还愿的二小姐看起来怪怪的。感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更沉稳了,也更自信了。”小草疑惑地歪了头,“换命而已,一个人的气质会变化这么大吗?”
当然不会。
但这根本不是换命。
所有事情终于被最后一句话证实,迷雾烟消云散——
愿望已经达成,来还原的自然就不是二小姐,钟攸静的芯子里究竟是谁,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没死的是钟攸宁。”凰愿沉声道。
钟夫人、钟攸静、许江岚,难道所有人里,连钟攸宁都不是无辜的吗?
不知为了什么目的,她以嫁入许家为诱惑,刻意引导妹妹与自己换魂,甚至有可能也是她在计划将成时,将里子是钟攸静的“钟攸宁”推下水去,以绝后患……
可是无论怎么想,以庶女的身份出嫁,都不会强过一个嫡女吧,钟攸宁究竟为什么需要与钟攸静互换身份呢?还有已经出现症状的钟彦泊,为何许愿的是钟夫人,离魂的却是她的儿子呢?
“如果钟攸宁是主谋,”凰愿问夙情,“到底有什么好处?”
夙情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她。
但有一个猜想在心里浮现出来——
莫非,这原本不是钟攸宁的计划,而是出了什么差错……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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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饭后,夙情在客栈中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凰愿的影子,却在屋顶上找到了她。
如今她灵力不似以前单薄,即便快三九的天登高吹风,也断不会着凉。
屋顶上铺了一张锦裘毛毯,凰愿就坐在上面,手里拿着玉质的乾坤瓶晃荡。流苏上的小灵珠撞在瓶子上,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
不知她喝了多少,脸颊有些红,但神志还算清醒。
“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夙情轻轻跃上瓦檐,走到她身边坐下,“不开心吗?”
“不知道。”声音闷闷的。
她自然地将手里的乾坤瓶递给了夙情,意外地换回来一个精致的小锦囊,“什么呀?”
“打开看看。”夙情接过酒瓶嗅嗅,是软红,醇香灼烈。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白色的高领深衣半遮之下,喉结攒动。
“呀。”凰愿朝小锦囊里面瞅瞅。
忽而就高兴起来。
锦囊看着小,里面乱七八糟地装了许多东西——
椒盐苔条的落花生、甘草腌制的脆灵果、还有一些肉脯小鱼干和她最喜欢的桂花糖。
她挑挑拣拣,掏出一粒灵果抛进嘴里,将手后撑仰头望着天,酸酸甜甜味道在舌尖上散开。
今夜涧月半残未明,散碎的星屑铺满昏沉夜幕。
华风镇处在偏南的地方,许是地势低的缘故,星星避人似的,总觉得离得很远。
“许江岚是真的喜欢钟大小姐吗?”凰愿忽然问道。
“嗯?”夙情撩开衣摆,曲起一双大长腿,也一样望着天。
凰愿拿回了酒瓶子,啜饮一口:“他命也不要,都想和钟攸宁长相厮守……”
她话到一半就没了声音,接连灌了自己好几口,烈性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馥郁的果香在唇齿间弥漫。
自从在醉红馆那次之后,夙情一直对凰愿喝酒有阴影。
但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日子喝得多了,还是恢复了记忆连着体质也恢复了,她现在的酒量已经与初饮大不相同,此时连闷了几口,仍旧跟没事人似的。
夜色下,夙情的侧脸被阴影分割出明晰的轮廓,显得他薄情而疏离,但凰愿知道,这条小金龙,是再长情重义不过的。
她转头看着他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可是这样是不是太极端了?”
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呢喃。
今生不惜一切,哪怕逆天改命,也要将对方留在身边。
决心至此,是不知者无畏天真,还是爱到深处无怨尤,又或者根本是一厢情愿呢?
“是啊,太极端了。”夙情平静地点点头。
“以自己的魂魄为契约,太沉重了。他可有想过钟攸宁是否需要这份深情,她是不是希望不人不鬼地重回世间,这难道不只是他的自我感动吗?”凰愿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分。
毕竟自己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不知道情到浓时的滋味,如何能对别人下刻薄的断言呢?
“让已逝者往生,是不是痛不欲生?”说着说着,她有些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自己身边的小傻龙也曾被迫经历过阴阳相隔。
但夙情却是面无表情,似是并不为此锥心。
“的确只是自我感动罢了。“他淡淡道,“钟攸宁命数已尽,许江岚不该强留她。他可以守着回忆度过余生,也可以黄泉路上陪她一遭,但他选了一条最不该走的路。”
为了一己之私,打破伦常。
最是不该。
凰愿很少见夙情说这么多话,想来他看似平静,内心许是波澜不定,这段话也不知道是在说许江岚,还是他的自我剖白。
时过千年,以序珖神君的修为,应是有无数的办法得到一个“神女凰愿”——
无论是不顾世间秩序的法则聚齐灵魂,或是以傀儡术重塑□□……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一千年来,夙情是怎么过的呢?
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念头吗?
猜凰愿的心思,夙情最是擅长不过,看着她眼中的担忧,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声音微沉,像是浸着冬夜的寒风:“上古灵族与天地气运有所勾连,若是强行让你转世重生,世间的灵气会被影响。”
“可是……”凰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有一口气郁结难纾。
“没事的。”夙情不以为意。
平淡地好像千年的等待不过是小菜一碟,转瞬即逝,好像从不曾悲怮,不曾断肠,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直视她,只是伸手拿走了酒瓶子。
他不想她担心,她也没有拆穿他。
等待的时间占据了一个人大部分的生命,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丝丝缕缕的疼痛又漫上心扉,自己作为徒弟肆意享受师父对自己的好,却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夙情是否希望自己恢复记忆?
若是从前的日子只有一个人记得,他会寂寞吗?
凰愿觉得自己醉了,脑子里都是奇奇怪怪的思绪一闪即逝,抓不住看不透。
但是忽然迫切地想看一看他的脸——
许是酒壮怂人胆,她突然强硬地掰过了那颗龙头,执拗地与眼前人对视。
漫天的星辰倒映在深邃的浅金里,仿佛是一池碎光撞进了自己的心里,漾开微末的涟漪。
他的眼里有来不及掩藏的执着与深情,溟溟银粟未可及。
自己好像离星星如此之近,手可摘星辰。
咫尺之间,心跳遽然加快。
不受控制。
凰愿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连自己都不明白想要做什么,只是想离师父更近些,好让叫嚣的内心平静。
樱唇将将擦过夙情的嘴边。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
软红迟来的后劲到底是没有放过她。
“凰愿?”夙情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窝上的人,对方鼻尖贴着自己的脸颊,灼热气息喷在肌肤上,同自己身上相似的冷香被酒气熏蒸出旖旎馨甜。
他脊背倏忽僵硬,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绷紧的劲道才被松去,夙情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换了个姿势连着大氅带人揽在怀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他又在屋顶上坐了许久。
偶尔抿一口软红,仿佛所有的苦涩真的都可以随着酒液一起咽下去,然后有回甘泛上来,是甜的。
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过去的记忆模糊地恍如隔世。
好在,凰愿回来了。
他虽然选择顺其自然,但仍是止不住希冀与惶恐,期待凰愿可以想起前世,两人的回忆却只有一个人记得,太寂寞了,但又害怕她变得和上一世一样,九天神女不食人间烟火,随时会弃他而去。
呵,庸人自扰。
夙情苦笑。
微醺间,他略低下头,薄唇擦过她的眉心,像是偷偷地烙下一个似有若无的浅吻,浇灌心中渺小的期待在破土。
直到取之不竭的乾坤瓶都快要见底了,夙情才横抱起凰愿,从房顶上跳下来。
“师父父……”凰愿没有醒,嘟囔着揽住了他的脖子,像是睡得手脚松软的小猫,丝毫不设防。
夙情无奈一笑。
虽然不是一杯倒了,但就像那没有恢复全的记忆一样,她不是那个千杯不醉的神女凰愿。
如今大概是,一两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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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沈流洇在,自然还有醒酒的饧粥喝。
宿醉的凰愿在滚烫的甜粥安抚下,头不疼也不晕,精神十足,去个区区钟府完全不成问题。
钟府的院子里,那颗老树下,果然有泥土新掩的痕迹。
写有钟攸宁八字的玩偶、失窃的嵌琉璃珠镶金臂釧,以及铜镜,赫然埋在地下。相对应的另一头,也掘出了写有八字的人偶与鎏金的长命锁。
两边的符纸并没有差别,离魂、聚魄、招魂、入体……复杂而妖异。
正是同株异梦!
但此阵并非钟攸静布下的那个,与铜镜埋在一起的已然不是她的八字,这意味着原本是被动的钟攸宁变成主动的一方,是她在占据了新的躯壳后,又对某个人用了换魂之法。
待看清上面所刻的字时,凰愿看了一眼夙情——
果然……
几人进了屋子,只见“钟二小姐”坐在梳妆台前,落梅妆已完成了大半,就差在唇上抿上胭脂,宛如准备好接待贵客。
无论怎么看,都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丝毫没有癔症的样子。
白镜砚扇面一开,似笑非笑道:“钟小姐,难道没什么想说的吗?”
寄居于他人肉身的女子竟也十分识趣,老狐狸话一出,不挣扎不纠结,抿了一口胭脂,让妆容将她衬得如凛冬红梅般娇艳,才悠然开口。
“神君是如何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