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在华风镇颇有名。
几人溜溜达达地依照摊主指路,寻到镇南,一眼便瞧见了钟府的老宅。它因为早建还能得祖上的庇荫,层楼叠榭被围于高墙后,在整条街上都很好认。
寻常若是久病无医,尤其疯癫痴呆的病症,一般都会想到撞邪或是妖物作祟。但银氏没落后,并没有旁的仙门在此处立足,连最近的门派都远在百里之外,钟家求助无门,只能寄希望于医者。
门口的小厮听闻他们是来为小姐诊病的,又见几人器宇轩昂锦衣华袍,便也不细问身份,好言好语地嘘问一番,就将他们领进去了。这熟练的架势,一看就是已经接待了无数拨人。
按说钟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男子本应是不该进闺房,可如今这钟家也不知是爱女心切还是怎的,竟是连大防也顾不上,领着几人直直地就往内院走。
可见是真的病入膏亡,胡乱投医。
小厮一直引着几人进入内院,到了钟小姐的房门口,才有一个宛如娇柳的中年女子迎了出来。
“夫人。”小厮福身,“是新来的医师大人。”
“大人……大人可有办法救救小女!”大概是被几人的气势镇住了,钟夫人甫一迎上来开口就管他们叫大人,态度也不像是对待普通的医者。
“钟夫人莫急,待我们进去瞧瞧再说。”凰愿顿时头疼。
过分热情总教人难以招架。
“是我失礼了,”钟夫人遮住嘴角,“几位大人里面,快里面请。”
钟府在华风镇算是数得上号的大户人家,但钟小姐的闺房作为一个庶女来说,陈设富丽得超乎寻常。
只是其布局却总让凰愿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就好像是无一处不华丽,却无一处走心,平白堆叠了装饰家具,逼仄狭隘,压得人透不过气。
更不用说在墙角、桌底这些不起眼的地方,散落着数张描有赤色鬼画符的黄纸——
看似随意,却更像是布置过的驱邪阵法。
只是出手的人碍于道行有限,符纸多是绣花功夫,平白照着书中所说安在对的地方,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
看来久治不愈,钟家并非毫无疑虑。
但此地附近,又哪来真的有本事的人呢?
所以那钟小姐仍旧笔挺挺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极大,神情呆滞,望着床帘的顶端,一句话也不说。
眉如远黛,琼鼻樱唇,本应该是个美人坯子。
只不过现在她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模样看起来着实骇人。可是她虽然已经这般神志不清,却是复杂的衣饰一件不落地穿戴整齐,甚至脸上还略施粉黛。
好生奇怪。
即便有侍女帮忙打理,也不该仪容这么整洁。
钟小姐只在众人刚刚进房间的时候,木木地抬头看了几人一眼,没有聚焦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得人瘆得慌。但看了一会儿,她又像是觉得无趣,将头转回去,继续盯着床帘的顶端。
凰愿伸出指头在她跟前晃了晃,也不见她有丝毫的反应,哪怕都戳到眼前了,仍旧是眼睛一眨不眨。
连本能都被摒弃,难以想象是装的。
“钟小姐。”凰愿试探地唤了一声。
“啊,啊啊啊!”
炸耳的尖叫霎时响起。
不知这句“钟小姐”怎么刺激到她了,钟二小姐惊跳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墙角里蹲着。
她背对众人,试图将自己蜷缩得更小些,嘴里不断呜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钟小姐,不是的……不是我,不是钟小姐。”
钟小姐?
三两句话她已经将自己的发钗挠得凌乱,更显得疯疯癫癫的。
凰愿有些歉意地看向钟夫人,毕竟是自己莽撞了,但道歉还没出口,就噎了回去。
只见钟夫人习以为常一般无动于衷,连带立在一边的侍女也没有要去扶起主人的迹象。
“……”
好在钟夫人即刻回了神,稍稍抹了抹泪,哽咽道:“这几日她一直如此。时而呆滞,时而疯癫。镇子里的医师都已经请遍了,连镇外的也瞧了不少,还是没找出医治的法子。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本是年后就要出嫁了,若是一直这样,只怕……哎。”
这一通表白听在凰愿耳朵里,却觉得这钟夫人好生奇怪——
不是“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就是“担心是不是会耽误出嫁”,话里话外没有一句是在关心钟二小姐的。
虽然奇怪,但不了解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
“出嫁?许公子?”凰愿耐下性子,倒是想起了在馄饨摊上听见的事情。
“是啊,我们原是不敢想的。”钟夫人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
眼尖的凰愿没见她抹掉眼泪,倒是摁下来不少粉。
钟夫人似无所觉,继续道:“攸宁没了之后,原以为是我们家福薄,与许家无缘,但是就在前几个月,许公子竟然又向我们家提亲了,说是要娶攸静。我们想着这事若是真的能成,也算是小女的福分,是高兴事。”
看来确实是高兴,但很难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不是钟夫人乐得扮慈母的角色,一来一回,倒是被凰愿套问出不少信息来。
原来,镇西的许公子许江岚本是有个未婚之妻的。
与许公子定下婚约的人正是钟家的嫡女钟攸宁。许家虽比不得真正的官宦之家,但在没落的华风镇已经是最上层的高门大户了,想嫁进许家的人不在少数。这门婚事原是钟家高攀,但许公子的母亲与钟老爷的元妻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小辈之间青梅竹马,婚事便也是水到渠成。
然而谁也没料到,钟攸宁竟是个命薄的。
一年前的冬至,她意外落湖,等到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月,到底没有熬住,年后不久就去了。
两人本就没有正经的三聘六礼,只是指腹为婚的口头约定,所以也没什么忌讳,大家仍旧觉得许公子是门好亲。
而钟家攀上了许家,自是不想放手,嫡女没了,便想着把庶女送过去做填补。许江岚这厮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在外头都以为他因为两小无猜的钟小姐离世伤心欲绝的时候,竟然答应了钟家如此荒谬的请求,并且还亲自求亲。
到底还未过门,万事做不得准,钟家也不敢放心。
是以一开始,他们只想将钟攸静疯了的事情捂严实,等到生米熟饭也许许家碍于情面,不会退货,于是便偷偷找了几个大夫来诊治,奈何束手无策。就连华风镇上最好的大夫都被请来了,也一样无济于事。
钟攸静的情况还越来越糟糕,原本只是发呆发愣,发展到如今竟是要发癫撒泼,完全看不出一点正常的样子来。
眼见藏不住了,钟家只好广贴告示寻医。
钟夫人却是另有打算,贴出去的告示话里话外都是“小女无辜,无故疯癫,钟家无奈,许是天意”之类的言语,看来想以道义要挟许家不敢退婚另聘。
华风镇来往的人本就不多,医者更是少得可怜,还都被他们瞧得差不多了。
悬赏征医榜贴出去许久,愣是也没有什么回应。
但就在这时,钟二小姐奇迹般地转好了一些。
“本来她已有些好转了,虽不能跟我说话,但可以安静一天不作声。”钟夫人似喜似悲,“未曾想,就在前几日,她忽然又开始满嘴胡话,说什么‘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直到昨天,竟是开始就这样,白日里不吃不喝,夜里也不睡觉。我想着……”
“白日疯癫,这是失魂症啊。”白镜砚看了钟夫人大半日的独角戏,摇了摇扇子插话,“这病可不好治,哪位高人让她好转了?”
“是……”钟夫人被抢了白,没法继续演继母良心的戏码,顿了顿才道,“是安和堂的柳大夫。”说完,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似的一惊,“失……失魂症?!”
钟夫人不谙修仙问道之事,在她看来,这失魂症和鬼上身一样,都是不干不净的病。
钟攸静门都不出,如何会得失魂症呢,难道是家里不干净?
话到这里,即便是序澜序珖神情自若,沈流洇与凰愿贵气天成,钟夫人也不免怀疑几人。
她狐疑的目光来回扫着几人。
这些人只问话,不问诊也不搭脉,说不定是来骗钱的神棍,好好地说人丢魂,不就是骗子的开场吗?
上一个说攸静失魂的,丢下几张符纸,也是毫无用处。
无怪乎钟夫人会怀疑。
序澜序珖虽是神君,但避世已久,连仙盟中的小辈都多有不认识他们的,遑论是钟夫人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
几人出门去,怕是报沈流洇的名头,还会更有用些。
但死马当活马医,更何况这几人是近日里唯一揭榜而来的,钟夫人也不想放过。
白镜砚懒得理会质疑的目光,自顾自抬手劈晕了还在墙角种蘑菇的钟小姐,然后半扶着她,将手指点在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