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阵法赫然出现在临着床的白墙上。
它与开启地宫的那个阵法相似,都有辟开空间之用,只不过眼前这个更加简单,后面的空间应该不会很大。
“去试试吧。”夙情温声道。
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急,他自然不会阻拦小徒弟练手。
凰愿本来有些犹豫,听见师父的鼓励,便不再迟疑。她走过去将手抵在法阵上,学着师父的样子将灵力灌注进去,沿原生的灵流逐一化解符文。
法阵所残留的灵力并不多,她没有费多大力,便解开了。
墙后果然是个不大的空间。
夙情仍旧一脸面无表情,然而里面的景象叫凰愿吃惊地合不拢嘴:“这居然是……”
空间里堆满了黎陌琨外貌的人偶。
一个个不着寸缕地堆叠在狭小局促的空间内,每一张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大睁的眼睛中眼神空洞而麻木,嘴角似翘非翘,在唇边凝成诡异的微笑。
凰愿咂舌:“他做这么多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是要干吗,什么癖好?”
也有大能会炼制此类的人偶,用来作为自己的身外替身挡灾挡杀,可黎陌琨一个未出师的弟子,何须这些?
难道每日拿出来把玩欣赏一番吗?
是难以想象的画面,凰愿不禁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但逝者已矣,私密的嗜好再猎奇,也是多说无益。
她见师父不反对,便释出灵力,将傀儡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
没有灵魂,也没有驱动的灵源,除了形貌逼真,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玩偶,根本无法追查制作根源。只是傀儡越真实所需的材料越高阶,黎陌琨虽然是伽舒阁首徒,稀有的东西应该也不是轻易可以入手的。
“他哪里来如此多的材料?”凰愿数了数,足足有二十三具,“即使黑市能买,灵石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吧,伽舒阁首徒的份例多到能这样挥霍,果然是卖丹药比较赚钱吗?”
“御灵比试的时候,黎陌琨那些小玩意儿也都烧钱。” 夙情拎鸡仔似的拎出一个“黎陌琨” 上下打量,“东西可能不是他做的。”
尤其是挡下聂辞致命一击的那件法器,根本不可能是黎陌琨的修为能做出来的东西。凰愿是因为前世与灵感高绝,他一个小弟子又是哪里来的能耐?
“如果这里都是假的,师父你说灵堂里的黎陌琨……”傀儡术虽然不少见,但将真人仿得如此栩栩如生的肯定不常见,凰愿想到了北地那个假的自己。
同样是傀儡,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我们去看看灵堂。”夙情把东西放回去,嫌弃地拍拍灰,随手关上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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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外月色正好,流辉洒下来,整个阁中都静悄悄的。
偌大一个门派冷冷清清,白日里尚且不说,夜里竟是一个醒着的弟子也没有。
“小心!”
两人正欲拐出并排的弟子寝宿,却见一个人影从另一端闪过,径自走进黎陌琨的房间。
黎陌琨已逝,谁会大半夜来他的房间?
凰愿忍不住想追上去看看那人要做什么,然而还没等踏出步子,就被抓了回去,她听见耳边轻声的喟叹:“怎么这般莽撞。”
语气里的那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情绪满得要溢出来,投降一般的无奈软化了整句话。
低沉的声音不像是叱责,倒似嗔似怪。
凰愿愣住。
夙情叹了口气,单手扣住她的肩,将人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的小空间里。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失去视觉的瞬间,不明的情绪填满心脏。
时间在此刻变得凝滞,其他观感被忽然放大,她可以闻到师父身上风雪一般凛冽清冷的味道,也可以感受到玊冰绡所织的广袖蹭在自己脸上的柔软。
甚至,她可听到师父的心跳声。
骤然加快,与自己的几乎跳到一起,在落针可闻的夜晚,仿若擂鼓。
带着薄茧的指节擦过眼皮上敏感的肌肤,有温热的灵流自眼睛上传来,消弭了背后冰凉墙壁的冷意。
掌心滚烫,灵流温暖。
直到黎陌琨的房间在凰愿的眼前呈现,她才回过神来:“师父?”
黑暗中,夙情低声回答道:“灵蝶。”
“哦!可惜看不见是谁。”不待她惋惜完,灵蝶似有感应。
房间内的视角紧接着一转,飞到那人的正面去了,一张不陌生的脸赫然呈现——
居然是已经就寝的刘长老。
原来隐去身形的灵蝶早在两人与刘棋分开的时候,便跟着他了。
“师父知道刘棋会来?”凰愿惊讶。
“不知道。”夙情分心控制灵蝶,说话却仍旧专注认真,“但知道他有问题。”
不愧是师父,凰愿暗叹。
只见刘棋熟门熟路地摸进去,在一片漆黑里翻箱倒柜,连被子制服都摸了个遍。
看起来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又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似乎豁然开朗似的跪坐到软垫上,继续沿着桌子侧边摸索。
直到某处被紧紧按住时,一个暗格弹了出来。
凰愿见过的一模一样的东西再次展现在刘棋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乌木盒子,攥在手里,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是一盒药。”凰愿忽然忐忑,“我方才藏了一粒。”
夙情却是赞道:“嗯,做得好。”
“他不会发现吧。”凰愿更加担心了。
“放心。”夙情捏了捏怀里人的肩膀安慰,“即便他知道少了,也无法大闹。”
“啊,因为他也是偷的!”凰愿恍然大悟,忽然皱了皱鼻子,嫌弃道,“刘长老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这里,怎么也不下个隐身咒术?”
夙情心说你也是不隐身便想跟着人家了,但嘴里却一本正经道:“他先前灵力空耗太多,尚未恢复,不欲在这里浪费罢了。”
也是,周围一个醒着的弟子都没有,确实不必多此一举。
而那头的刘棋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谨慎地将房间复原。出门左右张望确认无人,便跃上房檐,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
“好了。”夙情松开她。
没有了温热的灵流,有一瞬间,凰愿好像有些失落,但这半星暧昧的惆怅很快就被十一月的夜风吹散了。她微微缩瑟一下,想起一件事:“那药边上有张药方,但是看不清,不过我记下来了。”
“等下了山,告诉承影。”夙情颔首。
陆醉月是玄清一族的族长,擅医知药,将残方交给他或许就可以知道是什么药,刘棋又为何需要它。
“明天就是黎陌琨的头七了。”夙情牵住凰愿的手,“伽舒阁会在头七过后将弟子葬入禁地,我们今晚先去灵堂看看。”
-
黎陌琨是阁主首徒,在阁中地位不低。伽舒阁为他设了灵堂,但他膝下没有子女,也没有弟子,所以只有两个辈分小的弟子在灵堂守着。
两个弟子未着丧服,而是穿着阁中制服。
灵前的三炷香快要灭了,大一些的弟子跪上前去,准备换根新的。
夙情原本想等着那人将香换过,便迷晕了他们,不料其中一个忽然开了口。
“岳师兄,你说是不是刘长老害死了黎师兄?”小一些的弟子曲起双腿,将自己抱紧,好奇地问道。
岳师兄闻言手上一顿。
但他迅速回过神来,恭敬地上好香,才退回去,皱眉责怪:“你哪里听来的,怎么这种话也敢胡说。”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长老讨厌黎师兄。”小弟子扁扁嘴。
“刘长老只是为人严肃,他平日里待我们都极好的。前些日子你不是刚得了刘长老的指点吗,怎么转头背地里就说长老的不是呢?”岳师兄怕他口无遮拦给自己引祸,“这话你同我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可别乱说。”
小弟子的胆子有些小,等岳师兄退回蒲团上就与他紧紧贴在一起:“但我听说这次去御灵比试本来是朱长老的任务,是刘长老说在丰城附近有桩丹药交易,自荐代劳,阁主才将名额换给他的。”
岳师兄拍拍小师弟的脑袋:“不要道听途说。”
“我没有,是王师兄亲耳听到告诉我的。”小师弟抱着脑袋委屈。
“好了,不要闹了,好好守灵吧。”
“哦。”
两人就此沉默。
小弟子年纪尚小,熬不太住,不多一会儿便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迷迷糊糊。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夙情弹指打出两个迷魂术,无声无息地将两个小子迷晕过去。
等他们醒来自不会记得昏迷过,也不会知道有人来过。
由偏殿改的灵堂不多华丽,殿内到处挂着白绸,有几副奠仪。
修仙者辟谷,不兴停灵供饭,所以只有一张八仙桌制式的灵桌,挂素底绣花桌帷,上面摆放着五件供品——
一个银丝镂雕的香炉、一对白烛和一对插着菩提草的白玉雕卷草纹花瓶。
未冠或是早逝不得入正殿停灵,若是按照凡世之规,黎陌琨自然是成年许久了,但而立之年在修真界,不过还是个早夭的孩子,所以他的灵柩被停在偏殿。
凰愿伸手推了推棺盖,却没想到这楠木盖子重得用尽全力都纹丝不动。她疑惑地心说,落钉了?
夙情见她脸色憋得通红,轻笑一声,伸出手来覆在棺盖上。
沉重的棺盖在他掌下轻如羽毛。
棺中没有异味,反而有股好闻的青草香味蔓延开来。
凰愿又试着推了推已经打开的棺盖,仍旧纹丝不动。她扁扁嘴,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看木棺里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
可能是被设下保存的法咒,时隔近七日,黎陌琨的遗体居然还没有一点腐坏的迹象。
黄色绒布为衬,周围铺满了菩提草,被换上伽舒阁正式礼装的遗骨本就没有什么外伤,一番收殓打理后也算是仪容安详。
按照伽舒阁的传统,黎陌琨会在这里停灵至头七后,由他的师父,阁主孙晔初将他葬入后山的禁地内。从他在铭阳宗暴毙开始算起,今夜恰是最后一晚。
禁地难入,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夙情右手微抬,虚虚浮在棺中人的胸口,浅金的灵力透体而入:“是人,但是……”他手中又迅速结了一个用以窥探阵法痕迹的镜术。
只见有什么东西仿佛逆着时光缓缓从黎陌琨的身体里回溯浮现出来,繁复的符文上流动着银朱的灵力,在昏暗的灵堂内璀璨到夺目。
“献你凡身,为我所驱;祭你魂灵,为我所用;君心为旧,不分你我;汝之所愿,亦为我愿……这是……”凰愿抬头看向师父,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夙情眉头紧皱:“是傀儡术。”
傀儡阵法隐蔽在黎陌琨的识海内,上一回在铭阳宗的时候他不曾注意到。
“居然真的有人对活人用傀儡术?”凰愿惊诧不已,“孙阁主难道没有察觉吗?刘长老呢,他也毫不知情吗?伽舒阁的其他人呢?”
因为太过阴邪恶毒,有违人伦,傀儡术入人是被仙盟明令禁止的法术。
想要把它种在活人身上,必须将阵法直接刻入识海灵源中,才能保证傀儡与生前一般无二。其痛苦程度难以想象,寻常修仙者便是识海被入侵就已经难以忍受,更不要说在识海内起阵。而黎陌琨身上的这个,效能已经远超普通的傀儡术。
他们的对手对阵法的研习之深,竟然到了可以改阵的地步了,比之白镜砚,甚至前世的凰愿怕是都不遑多让,更何况他心狠手辣,完全不在意人命。他是个中高手,藏在暗处,不知其筹谋,是最危险的敌人。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棘手很多。
“他们许是知道了却没有说,但更有可能他们都不知情。这人法术极高,不知不觉种下后,黎陌琨的举动和以前不会有很大差别,寻常并不易被看破。”
夙情松开手,绚丽的阵法瞬间弹回遗骨体内,黎陌琨已是身死,即便将法阵碾碎也没有任何用处,“此阵被改进过,以愿望为酬,是以所炼制的傀儡强大无比,且誓死效忠。”
“失去自己的意识,被人操控了这么久。”凰愿叹道,“什么样的执念,值得舍去自己的一生呢……”
难怪像一个苦修者,房间中也没有半点生活的痕迹,但他为何心甘情愿为人傀儡?
夙情不语,只又将黎陌琨的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再无疏漏才合棺:“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整个伽舒阁不算大,他们乘着巨阙绕着阁中逡巡几圈才半炷香,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唯有最深处的禁地,引起了夙情的注意。
禁地在一处山洞中,葬着建阁以来的历代掌门与长老,以及一些高阶弟子。为了不扰安息,平日里除了阁主,无人可以出入。
洞口设有一个警护结界,他们佩戴的玉佩没有进入的权限,若是强行闯入,怕是会将阁中人引来。
夙情凌空抬手,一道灵力自掌心散出,瞬间化为细密的金色砂砾覆盖整个结界。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眸中满是诧异——
看着毫不起眼的结界居然异常严密,几乎没有破绽,一息内,连他都只能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缝隙,以嗅得里面毫末的灵流气息。
这不是寻常人的手笔,不该再伽舒阁这样的门派中出现。它甚至……超过了白镜砚的能力,可以媲美前世凰愿的手法。
“里面的阵法,”他抿唇思索,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太诡异了,我想进去看看。”
“师父,天快亮了。”凰愿看看师父,又看看天色。
深沉的夜幕泛出灰白色。
夙情似是不愿就此放弃,眉头紧锁。里面的阵法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令他十分焦躁。
“师父……”凰愿有些担忧。
“也好。”不知为何,夙情最终还是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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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第二日一早,便有小童来相请两人。
正殿内,孙晔初将一个小玉瓶递给了夙情,客气地说:“神君,凝神丸已练成。”
“多谢。”夙情面无表情地颔首。这药确实对凰愿会有好处,所以他并不吝啬道声谢。
只是凝神丸费时费力,昨日才被买空,居然可以这么快炼制出来。
“多谢孙阁主。”凰愿也略作一揖,将灵石按数递过去。
“是鄙派多谢神君与小仙子照顾我们的生意才是。”孙晔初接过灵石并不清点,反而面露难色地说:“只是今日是小徒出殡,恐会怠慢二位。”
言下之意,是委婉的逐客令。
越是赶人离开,越显得这伽舒阁有什么隐情,但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赖着不走。
又不是要当面对质寻找罪证,没道理公然挑衅。
夙情传音:“先离开吧,着雀鸟盯着,晚些时候,我们再想办法混进来看看。”
凰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脆生生开口道:“这两日叨扰贵派了,他日有缘再见。”
“小愿仙子客气。”孙晔初还以微笑。
话音未落,殿外却响起了通报:“阁主,玄清一族的弟子求见。”
“请他进来。”玄清的人到哪里都会被高看一眼,虽不知他所来为何,但孙晔初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夙情与凰愿对视一眼。
即是玄清的人,倒也不急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