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盅热乎乎的藕粉熬的甜羹,里面放了时令的灵果,有些是新鲜的,酥脆香甜,有些是风干的,软软糯糯,口感风味各不相同,还另外加了桂花蜜与糯米小团子。
是花了心思才得到的美味。
凰愿坐在软塌上,就着案几吃得不亦乐乎。她不嗜甜,却很喜欢师父做的甜点,或者说夙情料理的吃食,她就没有不喜欢的。
夙情认真的面容隐在氤氲的雾气里,隔着陶瓷盅,被凰愿紧盯不放。
前几日与白榯的对话还停留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日日都是夙情。
替自己布菜时细心的夙情、灭黑影时强悍的夙情、安慰自己时温柔的夙情……竟都记得分毫不差,细微到每个表情、每一缕发丝,全部清晰如画,仿佛是自己的脑中被设下了映画之阵。
二十年了。
二十年同灵物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只占着漫长生命中的一粟,但若是对凡人来说,已是一小半生命了。
原来他们是真的待在一起好久好久了。
既然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那……
是不是可以问问师父呢?师父会知道吗?
“师父……”凰愿下意识地唤了一句。
“嗯?”夙情没有抬头。
“师父……”她又叫了一声。
师父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不对。
师父,我可能喜欢你。
好像也不对。
无论那句话,都哽在嗓子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像是有什么本能,阻止自己问出口。
“怎么了?”夙情抬眼看她欲言又止,只当她哪里不舒服,眉间顿时显出关切。
“没事……”凰愿闷闷地说。
只有这两个字是说得出口的。
“真的?”夙情仍不放心。
“嗯。”凰愿点点头,又埋首继续吃甜羹。
“好,不舒服要说。”夙情并无不耐,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动作。
瞧着师父无论做什么都端肃沉稳的样子,凰愿又再次确定了夙情的不食人间烟火。
虽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夙情,此刻正在替她剥核桃。
神君序珖已辟谷良久,但不耽搁他的徒弟还要在人间为五脏庙挣扎。
夙情眼帘低垂,羽睫在脸上投下阴影,细长的指节徒手一捏,坚硬的核桃就应声碎裂,外壳碎片被一瓣一瓣地挑出来,褐色的分心木也被取出。
自己送他的手环在衣袖间若隐若现。
他的神色认真,动作细致,眉宇间掩着不经意的温柔,仿佛剥核桃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直到白白嫩嫩的核桃仁盛满了碧绿的玉碗,他将最后一颗叠上去才停下来,拭净双手:“还要吗?”
“嗯?”凰愿终于回过神,眼神凝聚起来落在夙情身上。
“甜羹。”夙情挑眉,示意她看看碗里。
凰愿这才发现自己兀自对着瓷盅匙了好几回,完全没有意识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唔……”
有没有地缝可以钻一下。
“想什么,这么入神?”夙情好笑地问。
“没……没什么……想晚上吃什么。”暗戳戳的小心思怎么好说出来。
“哦?”夙情显然没有信,但也不再多问,配合地说,“晚上吃蟹,拆了蟹黄给你拌面吃,就排骨莲藕汤,好不好?”
“好。”凰愿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好在有来得及时的小东西打断了尴尬的沉默。
从铭阳宗日夜兼程的雀鸟时不时会带来一些消息,多是梅钊将梅铖的遗骨领了回去、李一尘发出盟主令彻查结界来源等……
刘棋却是一直没醒,御灵惨案也没有任何进展。
不知屋内状况的小雀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停在案几之上,来来回回蹦跳不停。
“叽叽~”它扑棱几下翅膀,抖掉身上的露水。
夙情抓了一把灵米在手心里,放在小雀的面前。小雀顺势跳上他的指尖,也不吃,而是冲着他叽叽喳喳一番叫唤。
“叽叽叽叽叽!”
直到夙情颔首,它才心满意足地低下头来一啄一啄地吃米。夙情也就耐心地摊着手掌,任它原地就餐。
“叽。”谢谢神君。
虽然核桃仁看起来很好吃,但是它并不贪心。
小麻雀娇憨可爱,惹得凰愿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弄乱了它头顶的毛毛。
“啾啾。”被打扰了干饭的小雀没有恼,反而看起来十分喜欢凰愿。它轻啄一下她的手指,跳到凰愿的掌心里,抬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她。
凰愿缩起手指,觉得痒痒的。
夙情把掌心里余下的灵米倒在她的手上,又捏碎了几颗核桃仁一并放上去,莞尔道:“它喜欢你。”
凰愿气质特殊,向来惹小动物与花花草草的亲近,这只小雀也不例外。
它赞同道:“叽叽。”然后继续吃米。
神君好贴心。
好喜欢小仙子。
凰愿瞧瞧师父,又瞧瞧小鸟:“师父你听得懂它说话?”
夙情点头:“这是大哥的传讯之术,凤是百鸟之王,可以号令天下鸟雀。在铭阳宗的时候,我曾拜托它们留心刘棋与其他人的状况。”
“你说的合适的人选就是指它们吧。”凰愿好奇道,“那它说什么了呀?有什么进展吗?”
“叽叽。”小鸟回应般叫了几声,听起来是想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说出来。
但凰愿一句也没听懂……
眼见她丧气,夙情撑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无事,有时间教你。”
鸟雀之语并不是什么难学的术法,何况有尾翎的加持。
“好!”凰愿是个很好哄的小朋友,失落转瞬就被抛到脑后。
“刘棋已经醒了,”夙情将小雀说的话复述一遍,“他要为黎陌琨扶灵,过几日就回伽舒阁。”
“长辈给弟子扶灵,倒是少见。”凰愿想起刘棋面对黎陌琨死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们难道关系不错?”
扶灵一般都是逝者的亲近之人,刘棋愿意给黎陌琨扶灵证明他们之前应该是很好的关系才对,但两人的表现却是全然相反。
夙情也不在意:“未必,许是权宜之计罢了。”
“但就这么回去了。”凰愿难免好奇,“各门各派死伤这么多人,李一尘没有阻挠他吗?”
“刘棋以道心立下了誓言,说是会给仙盟一个交代。他做到这个份上,李一尘也不太好拦他。”夙情解释。
以道心立誓,若是有所违背会遭到强烈的反噬,运气不好的话甚至会修为尽失。如此重罚,自然是有一定可信度。
但李一尘既不跟着前去,也不曾调查黎陌琨的遗骨,无所作为,难道没人抗议吗?
“好奇怪,都闹出了人命,伽舒阁的掌门竟然一声不吭,光留一个不主事的长老在外,其余人一个也见不着。”凰愿抵着下巴。
“伽舒阁不正常,李一尘也不正常。那裴致礼,也能干过头了。”夙情点点头。
裴致礼以往并非是能力出众的人,但这回却处理得干净漂亮,井井有条,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凰愿回忆起了结界内外的事情,不置可否。
她想了想又问:“除了梅长老,还有不少受到波及的门派弟子,他们也没有意见吗?”
“相反,李一尘并不是无所作为。”夙情在凰愿手里补了一把灵米,继续道,“他忙前忙后安排好了所有人,补偿与安抚都很到位,甚至他还查出‘有人’证言,在黎陌琨去的第一日,莫凌烟曾去找过他。”
白镜砚已将调查的结果与传闻尽数告知他,但鉴于铭阳宗现今围得如铁桶似的,许多线索都不明朗,只是从往事中可窥见端倪。
比试时,评委席上莫凌烟不见人影,没想到居然在黎陌琨的房中出现过。
“可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啊。”凰愿不理解。
“若是没有后续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但李一尘在黎陌琨的遗骨上发现了中毒的痕迹,是莫凌烟常使的一种。”夙情在黎陌琨身上见过的毒——
尸体的眼下与皮肤下有血丝浮现,如蛛网密布,花纹独特。然而明明是中毒之兆,他体内的筋脉丹田却是干干净净,半点不沾毒,明显是死后才被人下手。
李一尘从结界出来之后,一直在校场上处理混乱,想来是没有动手的机会,但他对疑窦只字不提,也许是暗晓缘由也未可知。
凰愿思忖道:“祸水东引?”
莫凌烟是散修,无人背书,祸水引向她无异于直接东引向海流,了无痕迹了。但比起行踪成谜的莫凌烟,凰愿还是觉得伽舒阁与刘棋更加可疑,甚至李一尘也不见得干净。
“莫凌烟来路不清,将矛头引向她是再好不过。”夙情哂笑一声,与凰愿想在了一处,“这些年,莫凌烟虽然没有直言,但明里暗里都很针对伽舒阁……”
“如果是与伽舒阁有仇的人是凶手。”凰愿恍然大悟,“那岂不是李一尘已经帮伽舒阁撇清了关系?”
“不错,这样一来即便线索中断,众人也只当是莫凌烟使诈,”夙情接道,“虽然牵强,但是打消了众人很多怀疑。另外,我前几日问雀鸟,黎陌琨可曾见过什么人……”他顿了顿,张嘴吐出一个名字,“聂辞。”
“浣剑岛那个受伤的弟子!”凰愿更惊讶了,“他们怎么会见面?”
比赛之日,两人看起来并不熟稔,谁能想到私下居然有来往。
“虽然雀鸟说是意外相撞,但黎陌琨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又练过体术,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平地走不稳?”夙情的手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桌面上,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叽。”清脆的鸣叫打断凰愿与夙情的对话,也打断了敲击声。小雀已经完成了使命、吃完了米,等着与两人打个招呼,然后离开。
“去吧。”凰愿又撸了一把它小脑袋上软软的绒毛。
“叽叽。”神君、小仙子再见。
小鸟顺势就着凰愿微抬的手,扑棱两下,飞走了。
“去伽舒阁。”夙情收回视线,当即决定。
仙盟祸事的调查与善后自有李一尘会处理,夙情一点也不关心,但那个来源不明的结界明显是冲着凰愿的。
不能放任不管。
“师父你……”凰愿担心道。
虽然已经回来了数日,但师父的身体也不知道有没有恢复。
苍白的脸色还令人记忆犹新,除了幼时那次闭关,她鲜少看见师父如此虚弱的时候,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强大而沉稳的,可以给她无限安心。
“无事了。”夙情怕她不放心,主动将手平放在桌上。
横在眼前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半截露在衣袖之外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有一两络青筋隐隐浮现。此刻手腕力道放松,任她检查一般,格外配合。
对于自己的伤势,师父向来是十分只说一分的性子,即便看起来身强体壮,凰愿也不会放过他。她仔细搭了脉,见到磅礴的灵流正顺畅地流淌在筋脉中,识海也是风平浪静,才放下心来。
转念又有些失落。
“一起去吧。”夙情忽然说。
“嗯?”凰愿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半晌才抬头犹疑地问,“可以吗?”
她不自知地咬紧了唇,显得十分克制。
“嗯。稍微准备一下,我们晚点就动身。”夙情顿了顿,俯下|身,与她对视着说,“无事的,信我。”
信他。
脸上的笑意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终是让片刻前还忧心忡忡的凰愿安下心来。
“好。”
作者有话要说:鸟:今天也赚到了出场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