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极北之境。
曾经回忆里的画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九天之上,一样的万里冰封、一样的寒风凛冽,但是原本当空而立的三人,却赫然只剩下两个。
回忆里的清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那一日,并未存在过第三人。彼时灵族全数陨世,从来只有凰愿,上天入地追至极北之境,誓要将溟彧封印。
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减弱,九霄之下的风云皆被他们周身的灵压搅动,几乎就要暴走。
两人的表情非是凉薄,却比万里的冰原更叫人悚然。
“你当真要就这样离开?”凰愿像是压着嗓音,字句都是从齿缝间吐出的冷然。
她的状况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一道伤痕横穿眉骨,额角留下的蜿蜒的血将半张雪似的脸衬得狰狞,身上数道凌乱的血迹沾满襟,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不然呢,真的等着你来取我的性命吗?”拢在云雾中的那名男子终于露出了真容。
不是溟彧又是谁。
真正的溟彧面若冠玉,鼻骨高挺,有着无法忽视的俊美容貌,却因为眉毛紧压着眼眶,嘴角向下,而显出狠毒乖戾的面相。鬼气从不是对他毫无影响,日复一日的折磨在长久的岁月中,将他变得阴沉、抑郁。
“灵族生而是为天道……”凰愿似乎不想放弃,再度开口时却声音嘶哑。
溟彧没等她说完,嗤笑一声打断:“别用你们灵族的道义来说与我听。”
“但若是尘世倾覆,你也必然失去栖身之所,兄长……”凰愿依旧坚持劝诫。
“你忘了,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想以身殉责便自己去,做什么在这里装得清高大义?”溟彧不为所动。
凰愿有刹那的怔愣,似乎被语言带出的利箭穿心而过,痛得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她的所有兄长、姊姊都葬在封印之下,唯有她孤独地留在了这个世间。
但溟彧不想放过她,紧跟而来的句子愈发照着心窝捅去:“凰愿,为何只有你留在了这个世间?为什么只有你呢?”
迟疑只是片刻。
“你是这样想的。”凰愿很快回神,双手微抬,捏出一个法诀。
她凌空踏云,掌心所结之印闪耀着熠熠光辉。怒气与自责都褪去了,所有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接受了劝诫无果的事实。
“怎么想的又有什么重要呢?归根到底,这个世界,与我何干?”溟彧对于刀剑相向的结果早有预料,冷厉剑意顷刻间化为成千上万的利剑在他身后凝聚,每一把都淬着凛然寒芒,在夜空下铮然嗡鸣,蓄势待发。
“那我便先降你魂魄,再囚入封印!”凰愿森然道,随即单手一扬,那点辉光自身前划过,化成雀舌出现在她的掌间。
九支璀然发亮的箭矢架在箭枕上,瞄准了溟彧所有的退路。
高天的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惨白的灵光衬得面无表情的她宛如旁观俗世沉浮的灭世神祇。
“你能拦得下我?”溟彧却不当回事,不屑道,“就凭现在的你?”
他的情状不见多好,灵力虚耗让玉石般的脸庞白得透明,颊边有几道蹭破皮的口子,但比起凰愿来说,已算是全须全尾。
“……”
“覃秣死了,你撕了一半的神魂镇在下面,”溟彧眼中燃着意味不明的光,像是讥笑,却又沉着几分放弃似的无所谓,“依你现在的身体,哪来的自信还想将我也一起带入其中?”
极北之境摇摇欲坠,本该成为此地阵眼的灵族覃秣却被溟彧失手杀死在万里之外的漠北,连神魂都已然湮灭,断然不可能再找到代替的人选。
无人入封,一切近乎进入绝境。
但凰愿没有放弃,曾经定格在瞳仁里的画面——
凌空而立的女子,撕裂了神魂,将自己镇入封印,澄澈仙光下,鬼气尽数化为虚无。
是她自己。
溟彧不曾伏诛,凰愿不得不留在凡尘追击他,但极北之境的状况却等不得人。
无奈之下,她勉力以自己的一半魂魄入封,冒险设下更加暴烈的阵法,所幸稳住了危如累卵的裂口。但几番麾战、神魂离体,此刻的凰愿不啻于强弩之末,只差燃尽最后一点力量,与溟彧同归于尽。
“呵,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漫天风雪中,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铮!
璨然耀宇,色映九霄。
灵力凝成的利剑撞击在巨大的守护法阵上,风声都变得渺小了。
脱手而出的九支箭矢,拖曳着纤长的流光,以万钧之力猝然射向溟彧的面门、心口以及所有退路。半空之中,箭簇与利剑之尖根根相撞,擦出穿云裂石的尖锐哨音,火星点亮深沉的夜空,又宛如流星坠下。
唯有一支无光无形的气箭,隐在九发光华夺目的灵箭中,直破千重剑锋阻碍,却被溟彧攥在掌心。箭尖没入皮肤,堪堪刺破胸口。气劲在他的掌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热血当空洒落,浇在冰雪上。
交锋的力量空前绝后,冰原尽碎,群山震颤。灵光穿透风雪,在漆黑的苍穹下交织成巨大的光网,映照出两个看不清的决然身影。
极北之境没有白天黑夜,日月不曾轮替,时间却已经飞速流逝。
这一战持续了几天几夜无人知晓,只打得两人筋疲力尽,生死较量间几乎要演变为体面都顾不上的撕咬、拉扯。
溟彧就在几尺之外躺着,人事不知。激烈的法术交锋与肉搏撕扯烧尽了蔽体的衣物,他衣衫褴褛地横在几步之外,血污覆了满面,眉头因痛苦而皱紧。
凰愿撑着手肘,艰难地拖动身体,血液在她的身|下逶迤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胸骨许是穿透了五脏六腑,呼吸中带着腥甜的血味,灼烧喉咙,每爬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与长久的停顿。
坚持到这会儿,只剩下要杀死溟彧的执念支撑着她,一点一点靠近那个人形。
灵光在满是血痕的掌心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她试图凝聚出一个简单的杀招,却再逼不出半点力量。
溟彧的身旁,凰愿用尽全力,拔下了发髻中的素簪,抵在他的咽喉上。但眼前渐渐模糊,贝齿切进苍白的嘴唇,温热的血顺着下颌流下来,只是无论如何用力,刺痛都失效了。绵软无力的指尖徒劳地向前递去,锋利的簪头堪堪划开脆弱的皮肉……
“叮”地一声,指尖无力地松开,银簪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够不到的地方。
直至沉入无边的深渊,回忆也随之断裂。
一人轮回转世记忆全无、一人苟延残喘暗处偷生,所有的记忆掩埋在亘古不化的冰原之下,只有狂风裹挟朔雪,嘶吼着打着卷儿,悠悠穿越千年的时光,将真相再度带来所有人的面前。
“凰愿……”
“愿愿……”
一同看完记忆的三人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无不错愕。哥几个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凰愿被撕裂的神魂脆弱至极,抵不过封印大阵的磋磨而变得四分五裂散于世间,又阴差阳错地转世为越灵苏灼星,被夙情与白镜砚寻回。
“这段记忆与伽舒阁中她给我们看的那一段,全然不同……”夙情半搂着陷入昏迷的凰愿震惊道。
通过神魂而取回的记忆,定然是真的,旁人不可能在这上面做手脚,若有问题,便只能是……
“一定是愿愿当年还未去北境的时候,记忆就被溟彧替换过。”白镜砚一语道破——
记忆若有问题,只能是在凰愿还记得的时候直接被偷换,因为唯有魂魄未离体才经得住这样的摧残。
“师父的神魂之强,世间能篡改她记忆的人,除了溟彧不做他想。”老狐狸咬牙切齿。沈流洇不得不掐着清心诀顺着他脊背到尾椎处来回抚摸,仿佛是在顺狐狸毛。
“是什么时候……”夙情话未说完,心念转了几转,答案呼之欲出,“是在替我换掉龙珠的时候!”
那段回忆中,凰愿有明显迟疑与茫然的一个刹那,必然是在她取心铸珠后、最虚弱的间隙,一直伺机而动的溟彧才终于能够下手。
“你的龙珠?”白镜砚的动作顿住了,回头怀疑地看着夙情。
夙情点了点头。
“我的龙珠曾经被溟彧占据过,那时候我还未化形,灵智初蒙,鬼气几乎要将我整个吞没了,是师父用她的七窍玲珑心作为替换,为我重铸龙珠,不然我早就该衰竭而亡了。”从隐羽峰上得知真相后,每每想起便让他心中泛痛,连声音都哽出不易察觉的颤抖。
凰愿会救夙情,甚至因此付出不小的代价,简直太情理之中了。
无论是凡世众生,还是眼前的一条性命,在她的眼里并无差别。她既会为苍生拼尽全力,也不可能放弃弱小的夙情。
“难怪愿愿才捡你回来,我便觉得你身上充满了她的气息,但那个时候我只当是她替你施了什么治疗之术,没有多想。”纵然真相令人意外,白镜砚也没多说什么。他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师父与溟彧相生相克,虚弱的不光是愿愿,还有溟彧,但与此同时,在她的近处同样有益于他的恢复。”
“所以师父捡到我并非偶然。”夙情也明白了。
“阿冽说了是溟彧偷你出来的。”白镜砚点头,“你是灵物,寄生于你本来就是不错的选择。靠近愿愿又有灵物蕴养,那定然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养伤条件了。我看古书有云,若是寄生过深,宿主便会与寄生者有微妙的情感回忆共通。如果连龙珠都被浸染的话,应是可以窥见溟彧的回忆,你可有见到什么特别的?”
“许是因为师尊当年鬼气祛除得干净,所以只留下了零散的碎片,”夙情摇摇头嗤笑一声,听不出来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讽命运,“北境之战也好,灵族商量封印也好,应当都是溟彧的视角,无甚大用。”
白镜砚忽然想起当年凤北卿回山上,兄弟三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曾经被提到过的蹊跷:“大哥也说过,就是那时开始,师父忽然变了。从前她总是在寻人,而捡你回来之后,她对寻人绝口不提,反而成日里念叨着要去极北。原来就是溟彧将他自己从愿愿的所有记忆里剔除了,但他没有全部替换的能力。”
凰愿毕竟是与溟彧实力相当的嫡亲妹妹,为了防止她循着蛛丝马迹窥见端倪,他只能挑着重要的真假掺半换一些。
“被剔除的部分需要人替代,溟彧无计可施,只有将师父自己放进去。”夙情握紧了拳头,用力得指尖掐入掌心。
凰愿性子里的悲悯是那滴泪赋予她的,几乎植入神魂,无法更改,但溟彧却要让她背负叛世的罪责,这对她的心性是何种打击折磨。
他怎么能忍心下这样的手?
“北境本该由覃秣入封,却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师父的一半神魂。”白镜砚叹了口气,没冷静下来的脾气差点又要被点燃,沈流洇只得牢牢地拉着他的手,防止他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从那时起,溟彧的阴谋就已经开始了。”夙情低头看向仍旧陷在回忆中的凰愿。
她似乎极度地不适,双眼紧闭,鬓发间渗出涔涔冷汗,浸湿了衣领。
夙情轻柔地将她颊边的一簇碎发别到耳后,在眉心落下了一个轻吻,试图用薄唇与温柔的灵流抚平紧皱的纹路。金色的瞳仁收缩成竖瞳,眸中盛着满到要溢出来的心疼。
明明是世间无所不能的存在,却偏偏对兄长的沉疴束手无策,她是不是也怅然过?灵族镇封之后,孤军奋战,独自面对曾经至亲的兄长时,她是不是绝望过?甚至被偷换记忆,误以为自己背叛族人、苟且偷生的时候,她是不是自责到夜不能寐?
凰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曾经经历过的种种,让他恨不能回到万年前的最初,亲手解决一切的根源,又或者,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凰愿是不是早就可以完成使命,结束所有扭曲的命轨……
疼惜与不舍被跨越千年的溯流浸泡而膨胀,沉沉地坠在夙情的心口,沁得满嘴苦涩。他用力搂紧了臂弯中的人,似乎想借此机会牢牢地抓住她,从此万千风雪都能替她遮去,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凰愿。”夙情轻轻呢喃。
过去他无能为力,但至少这一次,绝不会让她独自面对溟彧。
“唔……”凰愿的□□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混乱而悠久的回忆似乎终于被消化了,她隐隐有要醒来的意思。
“愿愿?”白镜砚与沈流洇焦急唤道。
“凰愿?”夙情也是满目担忧。
千年的巨大洪流猝然击来,再度经历一遍让人心生恍惚。凰愿揉了揉眼睛,撑着夙情的胸口用力甩了甩头,聚起涣散的瞳仁看向身边人。
“凰愿!”
只是一眼对视,竟灼得夙情下意识地松开手,怔愣当场——
此时此刻,她的眼珠子如琉璃似的透亮又如幽井般深邃,其中悲喜不存,宛如凡间俗事再不沾染她分毫,但万物又都映射在她的眸中。
这是上一世的凰愿。
“师尊……”夙情试探着想要伸出手去,却似乎有些害怕。
明明近在眼前,却似是远在天边的一捧冷月,无法触及。
与第一次牵手时那个幼年的童女、手把手学习术法时的豆蔻少女、北漠夕阳下记忆渐回的凰愿皆不同,这一次是真正的凰愿,在找回记忆之后,彻底恢复成高高在上的神女凰愿。
只是她的眉眼情态分明已经与祈云山的神女别无二致,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倏地莞尔一笑,竟然带了些双十少女的稚拙与天真:“阿情,我回来了。”
真正地以“凰愿”之名。
“师尊。”夙情声音颤抖。
这一刻,他再不怀疑,是属于他的凰愿回来了。
既是曾经指引他方向的师尊,却也是被他亲手养大的少女。矛盾的气息在她身上融合,同样的熟悉掀起夙情心间的滔天巨浪,直直地当胸拍击而来,教他忘乎所以,目不转睛。
千言万语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溟彧就在这里。”凰愿的话叫所有人心间徒然一沉。
银冽虽然利用自己的残魂短暂地隐瞒了几人到来的气息,但他已逝,天宫的一切再无法逃过溟彧的眼睛。
溟彧!
这个他们终将要面对的人。
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