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愿咬着青竹的笔杆冥思苦想,直到涩味浸了满嘴也没回过神。
连日来的事情让人十分急躁,总得做点什么才好安心。
案几上铺着大量的玉简,其中收集了无数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与心得技巧,都是从前的自己留下的旧物。这几日她翻遍上一世的笔记,看了数百个咒术,试图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
此时,一块碧绿玉简漂浮在半空中,有灵光缓缓流动——
洞慧交彻,万炁昭昭、魂血之引、溯灵归御……
一个个法阵交叠展开,形成了一座无比复杂的上古法阵。
“若是这样,兴许可以。”她抵着下巴暗自琢磨,但过了一会儿又苦恼地自言自语,“哎,真的可以吗?怎么觉得不靠谱。”
珑山的提示暧昧不明,该去往何处无从知晓。
唯一欣慰的是,赤衣女子身上的那块碎片极大。许是银冽找到的魂魄都合在了一起,里面所含的记忆与灵力不少。
只一块,凰愿已是恢复了大半,残缺所剩无几。这意味着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她也可以感应到其他碎片的所在,甚至指引神魂归位。
封印越发不稳,溟彧却毫无踪迹,如果再拖延下去,怕是整个世间都要倾覆。必须赶在他下一次动手之前,想起所有的事情。
法子虽然冒险,但是值得一试。
片刻后,凰愿握住玉简,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出来便是了。
她口中轻念法诀,灵力倾泻而出,以足尖为起点缓缓铺陈。银白的灵力如臂所指,稳定地遵循着固定的法则流动,形成复杂的符文。
起初一切看似都很顺利,灵力尚能按部就班地移动。
但行至一半意外发生了。
糟糕,凰愿心道不好。
她咬紧了嘴唇,强行稳住心神,努力抵抗着神识空虚所带来的阵阵晕眩感,冷汗涔涔而下。
这个阵法需要极强的控灵,每一笔都不能出错,但这一世她的神识还未恢复,对灵力的控制太弱了。布阵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她已经提前服下大量的虚灵丹,没想到竟还是远远不够。是她高估了自己,然而关键时刻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凰愿一狠心,咬下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随即有鲜血被她从指尖逼出,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十指连心,指尖血即心脉之血。灵力得到血液为引,顿时化为粉色的灵流,冲破了阻碍,好险不险地稳定下来,却仍旧举步维艰。
滞涩而缓慢的灵力断断续续地,眼看就要无以为继。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传来。
“凰愿?”
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是夙情。
夙情实在放心不下终日闷在房中的凰愿,虽然她自称闭关,但周遭的灵流波动着实不像是闭关该有的样子。
众所周知,小朋友如果没声音,那一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做坏事。
而凰愿显然是后者。
沉浸在法阵中的凰愿无法给出回应,但周围的灵力波动已非寻常,夙情不由更加担心。他等了片刻都无人应门,忍不住用力一拍,推门而入。
只见银白色的阵法铺了一地,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神俱裂——
也许是已经无法站稳,凰愿半跪在法阵中央,唇色煞白,撑着地面勉力支持。
亮白的阵法即将生效,符文上的灵力带着爆裂的速度窜流,但最后一笔却迟迟没有完成,滞涩在缺口处的灵力越积越多,仿佛随时随地都要脱轨而出。
是招魂!
电光火石间,夙情认出了符文的含义,瞳孔骤缩。
她怎么敢行此险招?!
招魂阵多用于召回魂魄,有时是为了治疗生魂离体,有时是为了让死魂暂归,圆一些心愿,生魂死魂都可招。但一来所需供奉极多,二来极其复杂,如今并不常见。
凰愿精于阵法,改变了招魂原本的构成,想将它用于召回自己散落在外的魂魄碎片。
这无可厚非,然而招魂之术的难度会随着被召之人的神魂强度而增加,以凰愿的神魂,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招魂需要依凭,若是只丢了一缕生魂,有本体与其余的魂魄为底,尚有希望,但如今她的身体源于越灵苏氏,只有芯子里的神魂是自己的。
无异于大海捞针的行为要怎么成功?
夙情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脑中快速思考着对策。
怎么办?
阵法灵力分布不均,破绽百出,但眼见就要完成,已然来不及修补了。一旦完成力量必定百倍爆发,到时候,整个构成难以承载巨大的力量,别说凰愿会被反噬,这股力量即便是自己都难以抗下。
为今之计,只有强行打断阵法,或许还来得及以自身代之。
夙情单膝跪在地上,看了掌心一闪而过的灵光,指尖抚上阵法的边缘,试探着注入了自己的灵力。
布阵时有旁人介入是大忌,必须用尽十分的小心才行,否则怕是两人都要折进去。好在凰愿与他亲近,即便全身戒备也不对他设防。
金色的灵力自未接合的符文边缘灌入,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都将缕缕银色流光一一剥离,取而代之。
法阵本与凰愿的神识相连,发生改变自然知晓,但她一睁眼就看见了神奇的一幕,浅金色的灵力循循阻隔了原本的回路闭合。
夙情要打断!
凰愿内心震惊。
这个时候打断阵法,不光自己会受伤,连夙情都会被牵连。她相信夙情不会害她,却也想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电光火石之下,只来得及捏了一个护心之术打入夙情的体内。
卡在灵流闭合的最后一刻,金色游龙终于将另一股属于凰愿的灵力完全包裹起来,符文中成千上万的缝隙都被填补。
夙情双手疾速变换,低吟法诀,将所有灵力压入神印之中。
刹那间,窗口风铃的压舌被挣断。
神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汹涌的灵力波动横扫整个山头。有那么一个弹指,时间仿佛被凝滞,山上所有的生灵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包括近在咫尺的凰愿。
光芒过后,神印闪烁了两下,化成散碎的灵光,熄灭在夙情的掌心。
“唔……”他闷哼一声,呛咳出一大口血,身体急速地委顿在地。
神印与夙情的识海相连,反噬的力量在识海中肆虐,剧烈的疼痛搅得他脸色发白,忍不住想要蜷起四肢。
回过神来的凰愿急忙上前扶住他,灵力探入对方的体内,满脸焦急道:“阿情?你怎么样?”
夙情无法回答。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识海遭受了重创,体内的灵力所剩无几。
凰愿对这个阵法的反噬有多厉害心知肚明,此刻一丝不落地全被夙情挡了,如何能不着急。
明明是不该发生的。
法阵是自己布下的,即便夙情强行插手也不可能承受所有的反噬,他必然提前就用了什么法子转移伤害,才会导致伤重至此,这般虚弱。
“阿情,你怎么样?”凰愿一手抵着夙情的后背,灵力不要钱似的往他体内渡去,试图修复破破烂烂的识海。但都只如杯水车薪,大量的灵力连识海的底都填不满。
“阿情!”她腾出一只手摸出一把的灵丹,想要塞到夙情的嘴里,奈何夙情双唇紧闭。情急之下,她只好将灵丹含入嘴中化开,与他双唇相对,将灵力渡入他的体内。
血腥味直冲口腔,她不断地尝试唤醒怀里的人,但都是徒劳。
就在凰愿要将龙珠也取出来还给夙情的时候,他眼皮颤动了两下,悠悠转醒,眼神看似清明。只是好看的唇仍旧是惨白干涩,昭示着堪忧的身体状况。
嘴角的血迹衬得他面容昳丽。
“阿情?” 凰愿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
熟悉的雪髓香气与柔和的灵力缓解了如刀绞般疼痛的识海,夙情转头埋在她的小腹处,将自己痛苦的表情隐藏起来。
“没事,咳咳。”他拍开凰愿的手,把龙珠又怼回她的体内,对自己的状况只字不提,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用招魂?”
声音埋在布料间,闷闷的。
纵然是这会儿,他仍旧止不住地后怕,若非早就设下转移之术,若非来得及时,他该怎么办?师尊的魂魄尚未完整,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反噬,莫说招魂,便是现有的神魂都要被再度撕裂。
“你怎么样了啊?”凰愿只是急切地关心。
“我没事,为什么这么胡来?”夙情并不打算放她蒙混过关。
“我需要恢复记忆。”凰愿见避重就轻不起作用,只好柔声解释,“溟彧太危险了,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开启封印,也无法探寻他的踪迹。只要他在一日,这个世界必定无法安宁,且极北之境的封印一直不稳。我总是需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才好应对啊。”
难道千年前偿还的债还不够,凰愿依旧要反反复复与那封印纠缠不休吗?明明他可以替她承担这一切,为什么要师尊以身犯险?
是他根本不值得一点信任吗?
夙情闻言不禁气急,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恼怒道:“应对?”有气无力的低哑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嗔怪,“你要如何应对?再镇一次封吗?从此在封印之下沉睡千年,不问世事吗?”
一连串的诘问,是鲜少见到的多话,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哎呀,你别生气,师父。”凰愿连忙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嘴里也尽挑着好听的说,一句话差点没给她翻出花来,“不是镇封,不是镇封……有师父在,凡事何须我操心,我只要安安心心……”
“我明明已经可以补阵,何须你再镇封?你如果一定要护这天下,我必当鞠躬尽瘁。”但此刻的夙情显然不吃这套,“是我这一千年做得不够好吗?”
他千年来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尽力维持着每一处发生异变的封印,为的就是倘若有一日凰愿回来,可以不用再为此辛劳,甚至丢命。
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无理取闹,但无论如何也不想松口。
“当然不是,阿情,你知道的。”凰愿叹了口气,满目愧疚。
封印只有灵族可以干涉,夙情不过得了自己的一颗心与修行之法,因而可以修补,却意外为此背负了千年的沉重责任。
“……”夙情几乎就要因为凰愿生分的样子气结。
只听她继续说,“你知道九处封印同气连枝,不能有一处失控,你即便可以修补,但一人也是分身乏术。这些年,你为了封印,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想你再继续,这不是你的责任,也不应该由你承担。”
夙情没等她说完就撇开头去不理她,摆出一幅不想听的样子,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阿情,”凰愿将他的头掰回来,与他对视,“怎么了呀?”
夙情的瞳色浅淡,许是因为被凰愿遮住了光,又或许是因为失血迷蒙,竖瞳圆圆地撑满了眼仁,看起来竟是格外委屈。
“不高兴。”小金龙又将头撇开,瓮声瓮气地嘟囔,作势再不想跟她说话似的,不光嘴里说着不高兴,脸上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藏在发间的耳朵悄悄红了,像是对自己的别扭不好意思一般。
凰愿忽然就笑了出来。
夙情很少这样感情外露,直白的表达更是前所未见。
他向来克制,总不愿自己的情绪影响凰愿,这一世尤甚。
自从凰愿转世后,夙情几乎把一切都归为自己的责任,只想着好好养大她,故而感情愈发内敛,对上辈子的情愫绝口不提,自己忍受着什么样的不安与惶恐也从来不说。
她倒是真要感谢凤北卿在大漠的那场求亲,若非被兄长影响,夙情还不知道要憋到何时才会表露心思。
这个人终日在她面前扮演好师父,活得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一朵没有感情的高岭之花。明明已经是这个世间至高的强者了,谁知暗地里竟这么委屈自己。
但眼前耍赖的夙情,真是别有风味。
“阿情呀,阿情,”凰愿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触感干净温暖,就像他人一样,“我既不是不相信你,也没有觉得你做得不够好。只是溟彧在暗,我们在明,他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太多,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没有与他抗衡的筹码。”
“那又如何?”没有筹码自己也一样能在溟彧手下护凰愿的安全。
夙情的自信与倚仗源于从不敢懈怠的千年修行,又是灵物应龙托生,如今就算是较之全盛的凰愿也不遑多让。
溟彧身为灵族,实力却不及从前的万分之一。上回交手时,一个假借皮影之术,他也没有龙珠,两人匆匆打了个平手。下一次即便溟彧取回了所有力量,以命换命自己也有自信可以制住对方。
只是这些话没有必要和凰愿说。
“阿情。”看着他闹脾气,凰愿内心不免好笑又欣喜,既想和他解释,又想只紧着安慰的话说给他听,好让小金龙开心。
夙情每每发脾气不高兴都是因为自己,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却真切地体会到了被人捧在手心偏爱的感觉。
她知道夙情其实什么都明白,自然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是千百年他几乎都是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此刻又重伤难受,难免会想对亲近的人撒娇耍赖,何况对方还是从小依赖敬仰的师尊。
好在凰愿最是知道怎么拿捏这条龙了。
“我们总要知道当年放生了什么,才能做判断。”她微笑着说,“而且,阿情,你知道的,我不想当永远被你护在身后的人,我想做那个可以和你并肩的人。”
夙情仿佛是被“我们”这个词取悦了,又被“并肩”戳中死穴,心情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上一世的凰愿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就选择了悄悄离开,这一直是他心中的死结,连渡劫时都差点因此永坠幻境,但凰愿说得对,她不该是自己羽翼下的一尾金丝雀。
自己怎么忘了,明明决定放手所有事情都让她自己决定,但事到临头,却又擅专。
“抱歉。”夙情一时也顾不上委屈了,张口就道歉。他想起了白镜砚说过的,小孩子不能管得太严,不然必定适得其反,眼下虽然情形不尽相同,但凰愿会不会也……
“当然你如果愿意护着我,我自然很高兴。”凰愿知道他又钻了牛角尖,还没等他思绪回转,就打断了,“彼时你说要好好修炼,将来保护我,我可都记得。”
“……”一句不知天高地厚时说的话被凰愿忆起,夙情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先是忍不住朝凰愿撒娇,又在不知不觉中越了界。
心思如此不稳,真是白活了几千年。
“夙情,这一次我一定不会不告而别,也不会什么都不告诉你,放心。”凰愿笑得和婉,但是承诺却异常郑重。
她手心与夙情相抵,灵光描出带着法则见证的誓言,许下了即不会违背。
夙情没有想到凰愿会认真至此。
“师尊……”他怔愣地看着凰愿,一颗心像是被浸在温泉中,无一处不熨帖舒适。
凰愿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小龙向来好哄,一个誓约就能叫他满足。
“但是相应的,你也不可以只想着大不了就是豁出一条命,好不好?”凰愿话锋一转,忽然开始算账,她瞥了一眼夙情的手,意有所指,“比如这莫名其妙的替身术法就是万万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