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妆容精致，鲜丽的着装与她身后楼道斑驳的墙格格不入。
“哦，应该纠正一下。”
魏霄冉又改了口：“现在说新年快乐，好像已经迟了，我应该说，下午好。”
姜信看她手里的东西，没有应。
出于礼貌他侧身，让她进来：“进屋坐。”
“不用了。”
魏霄冉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今年过年期间比较忙，就没来得及回来拜年，也没来看望老人家，这是一点心意，麻烦你帮我带给他。”
“谢谢你的心意，但不用了。”
姜信对于魏霄冉的突然出现，心中已经暗诧，他面色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像往日一样和他沉心对话。
“这只是一些补身体的补品，也没有多贵。”
魏霄冉将东西提起来，抬手递到他面前：“如果你不收的话，我就丢到小区楼下的垃圾桶。”
姜信顿了顿，只好接过。
他以为魏霄冉来这里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做，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她送了东西之后，对姜信说了声“回见，小信”，就缓步下了楼。
姜信提着沉甸甸的礼物，在门口定了好久。看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又过了一会儿，才带上门回自己房间。
“你妈妈来了吗？”许晴风坐在书架旁边。
“嗯”
“又走了？”
“嗯。”
姜信把东西放在柜架，许晴风心生出些诧异的想法。按照亲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妈妈来见自己的孩子，不应该坐一坐再走吗？怎么感觉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他妈妈就离开了？
姜信在床边坐下来看向许晴风，目光有些放空。
“小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姜信突然说。
“你说。”
“亲情，金钱，这两样东西摆在面前，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能两个都选吗？”许晴风面对这种问题，一点都不含糊迟疑，“这两个摆在我面前，我都要！”
“那，只能选择一样呢？”
“啊？……非要选一个吗？”许晴风感到很伤脑筋，这种问题的难度，不亚于“你妈跟你女朋友同时掉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嗯，如果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你会怎么选？”姜信很想听到他的回答。
“那我选亲情吧。”
许晴风每当说起这个，总是不免地想到许知遥，在他心里，许知遥作为家人的重要性无可撼动。不过姜信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这让他有些讶异。
让他讶异的不只有这个，还有刚才门口姜信和他妈妈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好像两个人就只是普通寻常的交流，没有任何矛盾。
信信他，怎么会突然问呢？
-
寒假收了假之后，时间已经进入二月下旬。
第二轮复习正式开始，大家都像被上了发条的小人儿，每天都进入了高强度的学习状态，追着赶着往前跑。
而周末的小半天假，是他们唯一的放松契机，但班上仍然有些卷王，就算是周末的小短假也不愿意休息。
这种卷王，关键还不是一个两个，数量还越来越多。
以至于许晴风开始有了动摇——现在周末，是和姜信小小地出去玩一会儿，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学习。
他在这两件事情上陷入了抉择，在周六这天晚上，楼下自习室，他问姜信：“明天下午，你想出去散会儿心，还是在教室学习？”
“听你的。”姜信在做决定这件事情上，一如既往优先顺从许晴风的想法。
许晴风便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想要……一起学习。”
“好，那就在教室学习。”
“不不……不在教室。”
深夜自习室没有其他的人，许晴风靠向他说：“去奶茶店。”
许晴风意识到，两人这学期开始，平常有机会单独待在一起的地方，不是自习室就是教室。
而在一起做的事儿，不是各自埋头学习就是讨论交流各种问题。
因为这个，他有时候不免懊丧，以至于他越发感到，在班上偷看姜信的频率似乎也增加了。
一旦两人有了单独一起的机会，他都十分珍惜。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颗想要随时冲破束缚的种子，这颗种子避光，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它才会生根滋长，然后迅速冲出隐秘角落。
他记得很清楚的是一次晚上，他们深夜复习完之后，从自习室出去。一楼通向上方的台阶下面有一个楼梯间，他们路过那边，他突然拽着姜信冲了进去。
他观察过，那是监控无法捕捉到的死角。
他踮脚飞快地靠向他吻了一下，只是光线有点暗，动作有点疾，他只触到了一点他唇上的温软。
而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有学生返回寝室，声音在走廊显得很乱很空旷。
他正要带他冲出去，然而姜信却突然扳过他的头靠向他。
姜信这一动作比他更加行云流水。
但是姜信的命准效果，显然比他更好。
他甚至感到唇线被来自姜信的温润轻轻描摹了一下。
接着姜信带着他，快步冲出阴影。
他们手捧着书，又快速地冲上了楼。
……
许晴风回想起刚才那种心惊肉跳的刺激感，一串电流冒向了脑子，然后炸成了小朵小朵的花儿。
-
他回了寝室之后放下东西，准备迅速洗漱。
王成感觉到动静，掀开帘子探头看他。
许晴风正抬手拿毛巾，在他转过身时，王成正正与他对上。
王成发现他脸上有异样，问：“你这儿怎么了？”
“？”
王成一手保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另一只手指指自己嘴唇的位置，与许晴风有问题的那块儿对上：“你这里，出血了。”
？？！
许晴风忙冲到洗漱台前照镜子，他看清楚了，嘴唇下，有一小片血色。
应该是刚才在姜信那儿不小心磕到了。
用力太猛，下次得轻点儿。
“啥？！”
张端也掀开帘子头冒了出来，瞬间听出了端倪：“靠！许哥，你是不是又偷跑出去吃辣条了？！”
“……”
许晴风指尖迅速把唇上的痕迹抹了，朝他笑一笑：“你怎么每次都能猜得这么准？”
“你也太不够义气了许哥！每次吃个东西都藏着掖着的！”
……
“我这不是深夜学习饿了嘛，刚好带了吃的去自习室，没忍住就吃了。”许晴风挤出牙膏开始刷牙，含糊不清地回应他。
“下次吃，一定叫上你。”他朝他笑。
“行啊！”张端喜不自胜。
许晴风脸转回镜子，东西轻缓。
唉，还是不够熟练。
-
第2天周末，两人计划先是回小区，然后直接去奶茶店学习。
许知遥今天邀请姜信来家里吃饭，她老早就在提这个事儿了，姜信就跟许晴风一起回家。
几道大菜上桌，大家入了座。
许知遥坐下来之后，对姜信连连感激说：“姜信啊，非常感谢你辅导小风功课，在你的栽培下，尤其是语文这一学科，他现在进步非常大！”
许知遥连夹了几块肉放到姜信碗中：“真的，非常感谢！”
姜信对于这样的客气有些无法担待，他觉得好像也没有付出多少，只是给许晴风讲过题和传授过一些学习技巧。
这时候，许晴风也夹了菜到了他的碗中，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感谢姜老师！姜老师请吃菜！”
面前，碗里的食物已经堆成了小山。
姜信在许晴风和许知遥期待的目光里，终于拿起了筷子，顺他们心意地吃饭。
见他动筷，许晴风和许知遥也开始大快朵颐，席上的气氛一如既往地轻松愉悦，他们聊着天，聊到了高考升学的事情。
期间许知遥问及姜信的理想院校：“姜信，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个呀？”
“京川大学。”
“哦哟，果然，跟我预料的差不多。”
许知遥老早就知道姜信的学习能力，肯定是京川的学校没错了，想到许晴风的心仪院校，她告诉他：“小风心仪的学校也在京川市，他的目标是北洋。”
“妈，人家姜信同学老早就知道了。”许晴风说。
“你跟他已经说过了？”
“对啊，去年就说了。”
“唉哟，看来你的目标还定得挺早的。”
许知遥顺势给许晴风夹了一只鸡翅到碗里：“加油努力，以后上了大学，你俩还能一起上学放学，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回来呢。”
“那是。”
许晴风心里早就勾勒出了这一幅属于他们的蓝景：“不止一起上学放学，还能经常约在一起玩儿，是吧？信信。”
许晴风话说到这里，桌下的腿轻轻碰碰他的。
姜信看向对面的人，许晴风依旧笑得明朗，他垂眸点点头，正要应，身上的手机传出了铃响。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他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的号码之后，整个人原本还轻松的神色无形间改观。
来电人是魏霄冉。
她这个时候突然打来电话，是要说什么？
-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姜信歉意对他们说。
“哦，去吧没事儿。”许知遥回。
姜信快步出了门，接着将门带上。
许晴风通过他的步履，感觉到他有一些急促。
-
姜信冲下楼梯，在这个过程当中，铃声一直持续，那头也一直没有挂掉。
在快要到最后一层时，他按下了接听键。
几秒钟之后。
那头魏霄冉的声音传过来：“小信，你在学校吗？”
“你有什么事？”
姜信已经飞快地冲到了楼底下，他回声的时候喘着气，周围无人，他脚步放慢下来，听着电话，等待着那头的回应。
“我在清水镇，你老家。”魏霄冉回。
“你去那儿做什么？”
姜信联想起之前几次姜韵和魏霄冉发生冲突，听她这么说，心中突然强烈的不安。
魏霄冉也感觉到了他这种不安，声音却平静异常：“你放心，这次我只是心平气和地跟你爷爷商量了一些事。”
“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不用着急。”
魏霄冉那头，手机传来了一些杂音，听上去似乎是在移动，过了一会儿，魏霄冉重新出声：“让你爷爷亲自对你说吧。”
电话另一端的清水，姜韵家中。
魏霄冉把手机换到了姜韵手里。
姜信听到了姜韵的声音：“小信呐……”
“爷爷。”姜信听到了老人的声音，从中确认他也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但接下来，从老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悬下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
他听到那头老人用着清晰、郑重地像是劝说的声音对他说：“小信，你跟你妈走吧……”
“爷爷……你说什么？……”
姜信心惊且不安，诧异于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那头，姜韵继续劝说，声音透过听筒清晰传递而来：“你跟你妈走吧……你跟你妈去更好的地方，以后去更好的地方发展……读书……”
姜韵：“你跟她走……”
他接连劝说：“你妈妈答应我，只要你跟他走，他就会将我搬到更好的地方住，送我去更好的医院治疗，还找专门的人来照顾我……小信，听你妈妈的话，跟他走吧……”
老人一声连着一声地劝说，近乎哀叹和祈求。
“……”
姜信发觉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因为过于用力，绷出了泛青的经络。
不可能……
爷爷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所以才会对他说出这些……
那头的手机重新换到了魏霄冉的手上，魏霄冉出了声：“你听到了吗？小信。”
“不……爷爷不可能会说出这句话。”姜信很确定。
“可那就是他说的啊！这不是幻觉。”魏霄冉提醒他，重重强调，“他都已经改变了心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推辞的？！”
“我不相信。”
姜信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
那头。
魏霄冉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又说：“小信，认清现实吧。”
魏霄冉：“你现在的家庭环境给不了你更好的未来，你处处受限，将来的任何发展也是，跟我走，我会让你享受跟国内不一样的教育资源，你聪明，勤奋，有天赋，就该去更适合你的发展环境！”
“我不会跟你走。”
姜信听完他的长篇发言，仍旧坚定如初：“我要当面找爷爷问清楚。”
“你问吧！你就算问了，得到的还是跟今天一样的回答！”那头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尖锐：
“你以为你现在这个家庭能给你什么啊？！你以为谁都能给你那么好的机会吗？你就算在国内能考上好大学，可家里的经济不支持你往更高处走，你照样在多年之后泯然众人！”
“我当然知道这些。”姜信风雨不动地说。
这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无限平静。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之后说：
“我跟爸爸一样，我只会选择自己的路。”
“你自己的路？！……”
魏霄冉突然就失了笑。
可笑至极！
“姜信，我的耐心有限。”她如今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不可能再轻易松手了，不管费尽一切，她都必须做到她想要做的。
“我是一个一条路走到绝的人，我这次必须带你走。”
魏霄冉声音态度决然：
“不管用尽什么手段。”
“你不服从，我会让你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她发出这几句威胁意味十足的话之后，重重地摁下了挂断键。
-
“你不能伤害小信！”
姜韵在一旁听完了全程通话，手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向她，手抖如筛，意图去抓她的手机：“你有什么冲我来，不准伤害小信！”
“放心吧，我可是要完完整整地带走他的，怎么可能会伤害他呢？”
魏霄冉俯下来，强扭出的笑容已然有些生硬，面对着老人，轻声安慰：“接下来，我会找人送你去康养山庄，那边的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有人会直接接你过去。”
她说完之后直起身，走向了一直停在道路一侧的车辆。
有人下了车为她开了车门，她坐进去不久，车就飞速驶离了这里。
姜韵拄着拐杖，僵站在门口，面朝着远方久久而望。
-
许晴风感觉到，自从姜信接了电话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
“回来了？快继续吃饭。”
他招呼他。
“好。”
姜信应声之后就坐下。
许晴风发现他后面吃饭的时候，全程没有怎么说话，许知遥问他一些问题的时候，他也就只是笑着轻声回应几句。
他们回学校坐上公交，姜信将头慢慢地靠在了许晴风的肩膀，像是找个依靠休息。
“怎么了？”许晴风垂眼看他。
“小风，我有点累。”
“那今天下午还一起去奶茶店学习吗？”许晴风再问他时，他已经合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许晴风明白了他的意思：“哦，那好吧，咱们直接回教室。”
于是，原定好的计划被取消。
许晴风不知道，姜信那通电话到底是和谁，都说了些什么。
他隐约有一种猜测，但是没有问。
后面他们回到班上后，姜信表面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他拿出相应的书本和资料，不动如山地坐在位置，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
许晴风看到这里，也就松了口气，转回去。
但其实此时此刻。
姜信的心，仍然没有从那通电话里收回。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着，解不开，纷纷乱。
离上课还早，手机也还没交上去，他突然出了教室，拨通了爷爷的电话。
很快地，电话通了，那头，传来爷爷的应声。
“喂……小信。”
“爷爷，你今天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姜信站在阳台，沉着声问：“我妈她……有没有胁迫你？”
“没有，小信。”
此刻，电话那一端。
姜韵正坐在专车里，车辆行驶在通向康养山庄的路上：“这是我和她商议之后的结果，我现在正去康养山庄，你妈找了人，将我送到那儿去，还安排了专人好好照顾我。”
姜韵坐在宽敞的车里，四周呈封闭状态，车内犹如温室：“她对我们倾注了很多的财力，你不用怀疑这一切。”
“你不要担心。”
“……”
……
不久，电话挂掉。
姜信木然地听着那头的忙音，脚步虚浮地进了教室。
这一个消息，对他来说太过于虚幻，太过突然。
就像是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深坑，不留情面地拽着他坠入，让他意识到，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所以……他真的要接受这一个结果了吗？
他回到教室，将手机放在一边，慢慢地将头埋进臂弯里。
他陷入了睡眠，在梦里，他梦到了好多小时候的场景。
有小时候过年的情景，爷爷在，爸爸也在，他们一起在门前贴对联和福字，他探伸着手也想要去贴，爷爷将他抱起来，笑容如春。
还有小学时代校门口放学之后的场景，像一组组持续播放的旧胶片：来往喧闹的家长和小孩子，门口晶亮的冰糖葫芦和糖画，纷纷乱的人声和不间断的吆喝声……
梦里他被爷爷牵着，穿过人流，碰碰跳跳地向前走。
笑声落了满路，手里糖画摇晃，轻轻挥动。
……
再后来是被组长的轻拍和喊声惊醒：“姜信，收手机啦快醒醒！”
姜信缓缓睁开眼。
所处的是灯光明亮的教室。
-
“你手机还没有关机。”组长提醒他。
“好。”
姜信从混沌的状态中慢慢地恢复知觉，突然发现，屏幕里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他点进消息。
看到消息的发件人和部分内容后，他像是再度坠入了混沌的梦境。
这一次的发信人，不是魏霄冉。
而是资助他读书的一个志愿者。
对方突然发来了这样的消息：
“很抱歉，姜信同学，因为近期一些不可抗力，接下来几年，我方对你的读书资助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