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晴风因为动静回过头。
他看到一个身颀姿丽、妆容精致的女人。
女人精心打理的长发直而柔顺,随着她疾走的动作被迎面的风扬起来,对方显然看到了他们,目光更多地聚集在了姜信身上。
在女人的脸上,许晴风捕捉到了她眉眼间和姜信神似的一些特征。
女人精致美丽的眉目中透着淡淡的冷色,但是她的冷,与姜信截然不同。
姜信的冷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安静,如同无声的水;而她的冷则是不加掩饰的冷冽,不笑的时候,整张脸的神色如同散发着寒意的冰,有着不近世俗的压迫感和锐利感。
“你生日那天,我大清早给你打了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魏霄冉追上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而是询问。
姜信恍若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态度,面对她的质问,已经习惯于泰然处之。
因为他在这几次的接触和了解中,也慢慢地知晓了她一贯的为人与性格,每次一提到魏霄冉,姑姑他们就会表达明确的批判,他身在现场,不发一言。
他对她不作任何评价,但并不代表,他心无芥蒂。
“手机交上去了,见谅。”
姜信以礼貌的态度回应她的问题,然后接着说:“我们还有事。”
言外之意是,要马上离开。
预感到姜信即将要走,魏霄冉出声,继续刚才没有问完的问题:“那现在,手机发了吗?”
姜信停步,背对着她回答:“发了。”
“既然发了,肯定看到了未接来电,那为什么不给我回复?”
面对魏霄冉连番的质问,姜信却没有再回答。
他转对许晴风:“走吧,小风。”
魏霄冉不依不饶地追上前,步调已经失去了最初的节奏,与她衣容精致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信!”
她这次直接拔高了音量,叫着他的名字,情绪里带出明显的气郁。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跟他们一样!”
听她此言,姜信突然就很想失笑。
她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是母亲的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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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如果只是来跟我吵架,对不起,我不会。”
姜信回转过身,再次面向她,努力地平复好情绪,试着用最平和的方式跟她对话:“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要说,请离开。”
姜信:“我知道您的行程很忙,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这里,对您而言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
姜信面上没有任何的情绪。
魏霄冉脸上却慢慢失去血色,怔然看着他,惊诧于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到姜信即将要离开。
在姜信已经朝前走了几步的时候,她朝着他的背影震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姜信停下来。
魏霄冉拖着步子上前,声音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之势,多了几分郑重:“真的有重要的事情。”
姜信等他说。
魏霄冉望着面前的人,犹豫着,最终做出了决定:“我必须单独跟你讲。跟我走吧。”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许晴风一直站在旁边的潮品店。
他百无聊赖,在等待的途中轻轻拨弄着店门口的风铃,听它发出声音。
这时候姜信向他走来:“小风。”
“继续散步吗?”许晴风转身。
“不是。”姜信抱歉说,“我可能要离开一下。”
许晴风余光感知到不远处的魏霄冉,他似乎在等待着姜信过去。
姜信突然说离开,原因已经不言而喻,他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没有表现出。
应声:“没事,你去吧。”
“我尽量快点回来。”
“没关系,你去处理自己的事情。”许晴风安慰起他,“我可以自己到处逛,你快走吧。”
“谢谢小风,我尽量早点回来。”
姜信最后应,不舍地再看看他,随即跟着魏霄冉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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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霄冉的车泊在附近。
姜信上了车,坐在后座。
魏霄冉视线通过后视镜看了看他,然后启车。
车行驶在通达无阻的路上。
姜信手机今天开了声音,铃音在这时响了起来。
他看了下来电人,是姑姑,迅速接听了电话:“喂,姑姑。”
“小信,你今天中午说下午3点过来探望爷爷,现在已经3点了,你在路上了吗?”
“他在来的路上。”
一边,魏霄冉提高音量,帮姜信回答。
电话那头。
姜芝听到了魏霄冉的声音,两秒钟之后,姜信手机传来了她急促的应回:“魏霄冉?!你怎么跟小信在一起?!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来医院,我一定当场赶人!”
魏霄冉红唇极轻地扬了一下,没有说话。
姜信捂住自己手机的听筒,垂着眸说:“她不会来的。”
“最好是这样!”那头姜芝的声音很清楚,虽然姜信没有开免提,但魏霄冉能听见,姜芝声音透着明确的愤意,“你可以来医院的任何地方,但,要是让我在爸爸的病房里看到你,我就算拼了命,也要将你赶出去!”
姜信透过电话声音,清楚地感觉到了姑姑此刻激烈的情绪。
他能够理解,因为爷爷这次住院的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担心魏霄冉突然又开口说一些激怒姜芝的话,试着提前结束这场通话:“路上有点堵,姑姑,我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到。”
“好,我们等你。”
“嗯,再见。”
姜信快速挂掉电话,对前方的人提醒:“有什么事,麻烦您现在就说,我必须尽快离开。”
魏霄冉透过后视镜看他,他知道姜信是在担心赶不上事先说好的时间,回应他说:“我待会儿直接送你到医院。”
“你不要去那儿。”姜信劝声。
“我说的医院,是指医院的楼下。”魏霄冉回。
姜信就没有再回复。
-
车向前走。
魏霄冉像是在酝酿该怎么开启话题,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姜信,问他:“小信,你爸他是因为疾病走的吗?”
“嗯。”
“什么病?”
“很严重的病。”
车内气氛滞沉,姜信视线明确避开她,移动到了车窗之外,隐匿了任何可能流露而出的情绪。
魏霄冉意识到自己不该紧接着这个话题,换了个方式问他:“是因为压力和情绪问题导致的吗?”
“有这些因素。”
魏霄冉沉默,若有所思。
她又想到姜韵现在在医院,提了一声:“你爷爷的血栓和当年受伤有关,医生说,跟腿部的伤没有有效治疗有很大的关系。当年他受伤之后,因为市里的医疗条件有限,就没能得到很好的医治,导致现在,落下了很多后遗症。”
魏霄冉继续给他做了假设,言语间似乎有叹息:“如果当时他及时转到南宜,享受到那边优质的医疗条件,可能现在,就不会落下那么多的后遗症。”
如果。
可能。
……
听完魏霄冉的假设。
姜信心中凝结,用力吸了口气。
是他们不想转去那儿吗?
他和爷爷怎么可能会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当时家中经济拮据,手术治疗的费用还是东拼西凑,他那个时候为了攒钱,在寒暑假奔波劳碌,找各种零工补贴家用,承受了远超于同龄人的生活重压。
虽然有一些好心人资助,但是在生活累加起来的庞大支出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
是他们不想吗?他当时也想让爷爷转去南宜,可是去了那边之后,他们人生地不熟,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或是亲戚可以帮助他们。
而那时候,他不过也才初中。
家里的亲戚都说,市医院也能够治好,不必大费周折。
所以,一切的一切,真的是他们不想吗?
-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联系我?”魏霄冉的发问打断了姜信的思绪,“我号码一直没有换过,你们只要打电话给我,找我帮忙,我就会帮你们想办法,会给你们钱。”
“可你那时候,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姜信出了声,反问。
他脸转回车内,看着她的背影继续问她:
“那时候的你,不是跟我们毫不相干了吗?你当初离开不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新前途吗?你很快也有了你自己的新家庭,难道我们还要来干涉你崭新的生活吗?”
姜信以平静的口吻连番问出这些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次直入心里的敲击,一时间都让魏霄冉喘不上气。
她承认。
姜信这么问,是没有错。
“是啊,我当初离开清水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车向右转,魏霄冉打着方向盘,不动如山的背影留给他:“我是说过,我们再无瓜葛。”
“但你是我儿子。”
魏霄冉突然回了头,看他:“我们之间的感情,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被割断。”
……
“小信。”
车正行,魏霄冉目视前方。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跟你坦白一件事情。”
魏霄冉进入今日真正的话题,她已经不在意姜信此时此刻是否做好了准备,再看向后视镜里的他,她直抒胸臆:“我这次回来,不只是带走凡初当年的一些东西。”
魏霄冉:“我还要带你走。”
我还要带你走。
她说完之后,去看姜信的反应。
然而,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
姜信的脸上没有一丝的动容,连她所以为会出现的震惊或是类似的情绪,都没有。
她不理解,想继续试探,为什么他像是持了保留意见一般不为所动?!
直到姜信出声:
“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
“我早就猜到了。”
姜信目光自眼尾投落,隔着后视镜与她交汇:“你事业有成,有新的家庭,无挂无碍,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三番五次,怎么可能是因为带走父亲留下的一些东西那么简单?”
姜信声音沉冷地陈述:“爷爷上一次跟你起了争执,因此再度住院,原因也并不是什么你说拿回或者带走一些父亲留下的东西那么简单,而是——”
姜信:“你当着他的面,提到了要带我离开这件事情。”
魏霄冉瞳目圆睁:“你早就猜到了?……”
“是。”姜信每个字都她如芒在背,“虽然姑姑他们在极力隐瞒这件事情,在我的面前只字未提,但是,我很清楚。”
魏霄冉心脏骤然猛跳。
车向前滑出,她一脚踩下刹车。
车辆突然变了道,在马路一侧停下。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姜信语气一如既往地沉定,此刻,他在问她问题,然而语气却平静地像是在陈述。
那是毫无波动的字句,泠然彻骨,如同雪天散发着寒意的冰棱。
魏霄冉手捏紧方向盘,手骨绷到发颤,她努力平复好自己此刻的呼吸。
过了很久。
她终于接受了现在的局面,侧转过身,对他说:“三年前,我被查出不育。”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开始笑。
“巧的是,我是也在那个时候,事业风生水起,我好不容易准备将版图扩展到国外,结果上天却跟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小信,你说好不好笑?!”
她回头看着他,在他的眉目里,一时间清晰地看到了姜凡初当年的样子。
她当年因为分歧选择离开清水,姜凡初也没有阻止,在她走的那天,还祝她前途似锦。
后来她带着她的野心,想要在餐饮业独辟蹊径,开创出自己的一片天。
迎着快餐时代的风口,她终于得偿所愿,然而没有人知道,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么艰辛。
新的婚姻,新的家庭,也都建立在事业的基础之上,人们各自为利,金钱与前途,永远是这条大道的唯一指引。
在她准备将商业版图扩展到海外,想要借助血缘关系更多地抓住一些机会、维系和联盟者的关系时,上天却跟她开了这样的玩笑。
真可笑。
她好多东西都得到了,事业,财富,声誉……偏偏就差这一样。
“没有血缘意义上的后代,这意味着,在我老去之后,我好不容易攒下的所有的一切,都将面临着消溃……我不甘心!”
她手猛击向方向盘,手骨在碰撞间产生了痛感,却仿佛浑然不知:“但是……小信,如果有了你,你再回到我的身边,我在国外的发展,乃至以后的发展,都将会更加光明灿烂!而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将成为我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小信……你会理解妈妈的吧?……”
她回头看他,几缕发丝挂在微笑稍显扭曲的唇角,红唇映着黑发,鲜艳而惊心。
姜信不言,他避开她的目光,重重垂下头,轻笑。
理解?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想到了很多事,痛苦的事,伤透了心的事,永远忘不掉的事。他抬起头,面对她:“那你理解过我们吗?”
姜信双目隐隐有血丝,眼底多了几分猩红。
他的手在发颤,他也极力地忍住,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腿,感觉到肢体传来深痛的感觉,才缓缓松开了手。
再抬头时,目光平静如初:
“这件事情,请你以后不用再提。”
他坚决不动摇:“爷爷的意见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
魏霄冉嘴唇发颤,听到姜信这句回答,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舒张。
她目光失焦又聚焦,快要忘记自己身处在哪里。
无数辆车从旁侧驶过,道路上嘈杂的声音隐约传进来,她打开车窗,头歪着靠在窗沿,有些空洞的眼神宣告着她似乎丢失了些什么。
后座也陷入了岑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
魏霄冉抬头坐正的时候,手依旧捏着方向盘,她的缓了好久,才从绷紧的状态松开了些许。
她看着后视镜中垂着头的姜信,轻声笑出来:“你会再考虑的。”
“我不会。”
魏霄冉别过头,将脸前的头发捋开。
她收到这句回答,却在笑。
然后,重新启车,对他说:
“我送你去医院。”
-
一路上,车内的低压让姜信心脏沉重到快喘不过气。
他的双手垂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跟他紧绷的神志一样,一刻也不曾松缓。
车停在医院附近,车门开启。
姜信大步出了车,没有回头。
背后。
魏霄冉的车无声离开了现场。
-
他们形同最熟悉的陌生人,相见,或是再见,连招呼都不会打。
可就是这样的陌生人,却维系着根深紧密的血脉。
真可笑啊,明明都已经割裂了,分开了,却还是凭借着这份血脉牵连着。
然后对方如今以这样的名义对他说:我是你的亲人。
亲人?
亲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他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出答案。
他迈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艰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