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霖拿着姜信给他的钱,离开了巷子。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理发店剪了头发。
没有了盖住大半张脸的遮蔽,他面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
看上去,精神状态似乎是好了一些。
他感到有些饿,又去吃了顿饭,接着去店里换了身新的衣服。
做完这些之后才回到住处,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刚进屋准备躺下,却听到外界传来挖掘机器的工作声,震得房间的整个地面都在动。
他连忙出去,沿着巷子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发现挖掘机正在清理废墟。
估计要不了多久,他没法儿在这里住了。
挖掘机工作的废墟周围,有几个人在弯腰捡拾着什么,周霖上前去看,发现他们费力地将废墟堆里的一些钢筋铁丝扯出来。
他们发现了周霖,其中一个人朝他招手大喊:“小伙子,你也一起来呗!”
“你们在做什么?拔这些东西干吗?”
“这些可以拿到废品回收站换钱啊,你不知道吗?”对方给他示意旁边的一个筐子,里面横七竖八装了大半筐。
周霖真不知道,这个还能换钱。
“看你年轻力强的,要不也来跟我们一起捡吧?”对方招呼他过去。
周霖有些犹豫。
他忍不住说:“你们在这儿那么费力弄这个,这点东西,能卖几个钱?”
“蚊子再小也是肉嘛,有总比没有强。”另一个人闻声直起身,笑呵呵地对他说,“你们年轻人,对一块两块的钱没有什么概念,却不知道,这些小钱对我们来说,有多不容易挣。”
另一个人也说:“就是嘛,我家孩子跟你差不多大,每月给的生活费,拿去吃吃喝喝、玩游戏,一周就能全败光,唉,现在的小孩子,一点都不明白大人挣钱有多不容易。”
“你们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我家那个,我家孩子今年马上高中毕业,我家经济情况又不太好,他说暑假也跟我来工地挣点钱,帮家里减轻些负担。”
“那是个懂事的孩子啊。”
“唉,没有办法,我也不想他吃苦,可是他总说,他既然有劳动力,就应该靠自己的双手工作吃饭。”
“这孩子是有多懂事啊……”
……
听着旁边人的对话,周霖若有所思。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周霖索性蹲下来,和他们聊起了天。
“我们是施工队的,跟包工头吃饭干活,包工头带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你们现在在哪儿工作?”
“喏,就在那边,那片建起来的楼盘。”一个人给他指。
周霖看过去。
不远处,高楼拔地而起,重重钢筋自建筑之间穿插而过,一幢挨着一幢,宛如钢铁森林。
“今天我们暂时放一天假,所以就来了这里。”工友说。
“哦,那我跟你们一起。”
周霖的脚边正好有一块嵌在砖石里的铁丝,他把石头敲碎,把铁丝丢进筐里。
-
他们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把几大筐产品拿到废品回收站,竟然卖了一个数目可观的数字。
“一共是三百三十六块七毛,给你们凑个整,三百三十七块。”
废品回收站,老板数了钱,发给其中一个工友。
工友把钱一一地分了,给了周霖其中一份:“喏,你的,小伙子。”
当真真实实地,拿着分到的钱。
周霖一时间不可思议。
仅仅只是忙活了一个上午,竟然就收获到了这些。
这就是靠劳动吃饭的意思吗?
所有人的钱都拿到手了,往回收站出口走时,周霖突然拦住了为首的工人,连忙问他:“我想问一下,你们包工头还需要人吗?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
“应该……可以吧……”另一位工友和为首的那个人互看了看,说,“好像最近是有点缺人手。”
“那行,我们带你过去问问。”
于是周霖随同他们去了工地。
包工头正好在现场,为首的人把情况对他说了,包工头问周霖:“成年了吗?”
“还差几个月……”周霖生怕对方因为年龄拒绝,接着说,“我可以做长期工的!”
包工头上下打量着他:“能吃苦吗?”
“可以。”
“能吃苦的话,我就把你留下,你现在也没法在施工现场做什么,那边,看到没?有个棚子。”老板给他指,介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那边是工友临时住的地方,最近老是有人丢东西,白天大家忙,根本没有工夫照看,你帮忙去照看一下。”
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很难,周霖还没问其他待遇,包工头接着说:“棚里有住的地铺,你愿住就住,其次你时不时的得跑跑腿,帮大家买些吃的喝的。一天给你三十块钱,你看行不行?”
三十。
周霖估摸了一下这钱的分量。
能够满足一天吃饭的开销了,他当即就应了下来:“好。”
-
这里是工地临时搭建的棚地,周霖走进去。
里面的住宿环境比较简单,但,比起他先前容身的拆迁房,这里已经好太多了。
屋里有小马扎,他端了出去,坐在门外。
不远处,吊塔在上空运作,工地各类机器的轰鸣声杂糅一片。
混凝土浇筑的楼宇,将随着时间,越升越高。
-
月考成绩出了,不出意外地,姜信和许晴风都遭遇了史上最严重滑铁卢。
他们英语考试那下午缺考和二中人打架的事情,也被英语老师知道了,不过好在英语老师向来端庄温柔,她只是来他俩的位置旁,温声地说了几句:
“你们两个,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哦。”
“嗯嗯嗯,下次不会了。”许晴风点头如捣蒜。
姜信也点点头。
英语老师:“卷子昨天发给你们做了,分数估了吗?”
“估了,我大概一百二。”许晴风说。
“你呢姜信?”
“我不太确定。”姜信说。
“那把你的卷子,给我看看。”英语老师摊开手。
于是姜信把卷子递给了她。
英语老师审了下卷面修改的痕迹,慢慢地,展开了个和煦的笑颜:“哎呀,姜信,你这卷子得有140来分。”
许晴风:“。”
姜信:“。”
“哎呀,真可惜,这次考试没能算上去。”老师把卷子放回他桌上,摇着头走了。临走时又说了一句,“你们下次可千万别再这样了哟。”
两人同时应声。
“你英语怎么学的啊?教教我呗。”英语老师离开之后,许晴风向姜信讨教经验。
姜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真要讲的话,方法可太多了。
“方法就是,多背,多记,多听,多练。”他总而言之。
许晴风“哦”了一声,点头点头点头。
姜信以为他只是听听,结果许晴风竟然拿了一个英语单词小本,将他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了首页。
“多背……多记……多听……多练。”一边写还一边复述起来。
姜信没想,自己现在说的话,竟然被他奉为“金科玉律”。
“其实……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一样。”姜信忍不住提醒他。
万一许晴风有自己的学习方法,结果因为听从了他的建议,导致误入歧途,自己不就是在误人子弟吗?
“没关系我记着!反正,姜哥出品必属精品。”许晴风写完了这8个字,接着画上了破折号,郑重落款:
“——姜信。”
……
不知道姜信是谁的,看到许晴风本子首页这句话,还以为这几个字是哪个大名人的名言。
-
月考之后,他们年级有一件新的事情要开始忙活了,那就是,于下个月中旬举行的艺术节。
姜信他们乐队这几天一直在练艺术节曲目,内容提早就确定了,倒是高二年级各班还没开始准备,学校怕他们分心,特地在月考结束之后,才正式组织这件事儿。
这是高二年级最后一次参与艺术节,这学期结束,他们将步入高三,学校除开运动会以外的大小活动,他们都没权再参与,所以班上也很重视这一次的节目。
又到了班级决定节目的班会时间。
杨哥坐在台上,询问大家对于此次参演节目的提议。
“舞台剧吧杨哥,我看去年那个荆轲刺秦就挺不错的。”宋醒坐在前台,发言也是位居一线。
“换一个味儿,多尝试些其他的呗。”周围有人这样认为。
“我也觉得,不如来个歌伴舞?”郭萧萧的声音从众人间突围,“上次春游,我觉得班长和姜信那回节目就挺好的,可以考虑一下歌伴舞。”
“哎?!可以的可以的!”“我也附议!”
许晴风的声音也从中突围了:“歌伴舞也演过了,没什么新鲜感了,我建议再换个其他的,比如大合唱,相声,杂技,魔术。”
“我们班同学还是挺多才多艺的。”杨哥从许晴风的话中得到了启发,“既然我们班有那么多的提议,我们就集大成之见,投票选节目。”
此话一出,台下纷纷赞同。
杨哥简要地说了一下投票的要求:“每个人在纸上写一个节目,待会儿统一收上来,数量最多的就入选,好了,开始吧。”
许晴风没有多犹豫地就写了一个“魔术”。
接着,回头去看姜信。
“你写了什么?”
姜信:“我还没写。”
“哦。”
许晴风转回去。
过一会儿。
许晴风又转了过来,继续问他:“写了吗?”
“还没想好。”姜信把自己空白的页面给他看。
许晴风又转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
姜信正要写,发现许晴风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呆呆地望着他——桌面上的纸。
姜信像被发现了什么隐秘,刚写了一横,然后停笔了。
许晴风静静地等着他往下写,看着那一横,问:“你写了一横,打算写什么呀?”
“……相声。”姜信迅速回。
“哦。”许晴风知道了他的答案,放心地转了回去。
殊不知。
姜信写完那一横之后,紧接着写下的,不是一竖。
而是竖钩。
小组最前的一个同学过来收了,姜信快速地在纸上写下了“歌伴舞”,接着叠好交过去。
许晴风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他一向觉得不会说谎的姜信,这一次,竟然对他说了谎。
投票结果出来了。呼声最高的节目是歌伴舞,呼声第二高的节目是小品,与之相差一票。
“那就敲定了,歌伴舞哈。”杨哥即将一锤定音。
台下没有入选的同学有点沮丧,唉声连连。
杨哥这时候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对大家提议:“对了,大家认为,歌伴舞和小品可不可以融合起来?”
“可以的,一些舞台剧就是融合了歌舞元素啊。”
“对对对!不过,那个是不是该叫歌舞剧了?”
“啊对,歌舞剧!”宋醒也强烈赞同,一拍即合,“就听杨哥的,两者融合,整个歌舞剧!”
“偷偷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杨哥故作神秘,目光环视台下,“我大学的时候,在话剧社里做过演员。”
“哇哦!”
“难怪啊,杨哥,你一看就挺有主角气质啊。”
“杨哥,你演了些什么角色?”有人感兴趣地问。
“咳咳咳,从男一号到男十几号都演过,有一个主演的节目,还代表学校拿了省奖。”
“牛哇牛哇!”“没想到杨哥竟然是演技派!”啧啧,唱跳全能,爱豆竟然在我身边。”
“没那么夸张啊……”一聊起其他的闲话,教室里就热闹得没边儿。
于是,杨哥折了个中,最后班级的节目就敲定了,这次节目,是歌舞剧。
“因为是大家最后一次参与艺术节,所以这次节目全员参加,根据大家的特长,我们安排不同的任务,之后剧本的事情,就交给大家下来探讨,好了,下课。”
下课铃声响完,杨哥出了教室。
许晴风看着教室门,杨哥还没走远,突然起身。
姜信发现他这一举止,自后面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找杨哥商量一下节目的事儿。”许晴风说完走了。
-
许晴风出了教室门,往办公室方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姜信也跟他走了出来。
“你找他商量什么事?”姜信问。
“就是……到时候,别给我安排跳舞。”许晴风没回头地说。
“你是不喜欢跳舞本身,还是说,不喜欢在舞台上跳?”
姜信突然这样一问,许晴风停下来了。
走廊周围其他班的同学来来去去,时而有来自其他班教室的喧闹声传出来,闹闹嚷嚷,一瞬间显得他们这里的气氛无比寂静。
“不是啊……”许晴风回头看姜信,朝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就,单纯的不想。”
又是这样轻飘飘的、心无挂碍的笑容。
姜信已经不止一次的,在他脸上看到过。
“去参加吧。去试一试。”姜信很坚定地说。
许晴风没回他,有些不明所以。
姜信从教室一路出来,难道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些话吗?
他们面对着面,许晴风不明白,姜信为什么对他参不参加这件事儿,抱有如此看重的态度。
“我……”许晴风想说什么,却被姜信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你试一试。”姜信又一次重复,像祈使也像鼓励。
为了让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劝说许晴风,姜信想起了这周答应和他一起参加密室游戏的事儿,提了这茬:“你去试一试,我也会努力,帮你通过这一次的密室游戏。”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参加?”许晴风突然就好奇了,向姜信靠近一步。
姜信被他望着,想起一些事情,正准备酝酿词句回复。
默思了几秒钟之后,他把原本想说的话封在了心里。
“不说吗?不说的话我走了哦。”许晴风说着,即将往办公室的方向去。
“因为我想看。”
“……”
许晴风刚折身,却听见姜信在身后说。
许晴风停步。
姜信看着他后脑柔软的黑发,如是说。
-
穿过走廊的阳光给许晴风一侧的发梢染上了柔软的光,像挑染了温暖的颜色。
这让姜信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公交站遇到他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的头发也是像这样柔柔的,带着上午的浅光。
他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当着许晴风的面:“因为我想,再看你跳舞。”
姜信:“可以吗?”
……
许晴风耳尖突然有点发烫。
他正要回,旁边过来几个班上的同学,他们将姜信上一秒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笑着附和起来:“对呀对呀,班长,不只是姜信想看,我们也想看!”“嗯嗯!姜信也参加的话,一见晴信将再度同台,到时候,我的视频素材又有了!”
姜信:“。”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许晴风似乎真的没法再说拒绝。
许晴风看着在场的众人,最后又看了看姜信,应了声:“哦。”
众人听到了这个“哦”字,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而姜信,听到他这个“哦”时,心里落不下去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走吧,回教室去。”
许晴风手搭在姜信的肩膀,和他并身走向班级。
姜信暗舒了口气。
终于答应了。
姜信余光掠向自己的右侧的肩膀:许晴风掌心向下扶着他肩,皙长的手指随意舒展,指尖盈着晶莹的阳光。
他悄然收回视线。
“你蓝皮书做到哪儿了?”许晴风和他唠嗑。
“103页。”
“跟我差不多,唉,对了,今天发下来的数练压轴题你做完了吗?”
“做完了,但有一个小问的结果不太确定。”
“我也做完了,待会儿一起探讨探讨?”
“行。”
……
走廊,阳光如水。
他们并行的背影,同谈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
姜信其实没有告诉许晴风另一个真相。
他强烈地想要许晴风参加这一次演出,一方面是因为自己。
还有一方面,是因为许知遥。
时间退回到许晴风膝盖受伤的前几天。
……
医院的走廊上。
许知遥对姜信讲述完那些事情之后,空气静默了半刻。
医院人来人往,每个家属的脸上都有着近似的表情。
麻木,忧郁,匆忙。
许知遥也曾经是这些家属中的一员,也和他们一样,经历过近似的时刻。
她害怕。每当提及或是回忆,心脏总会被难受揪紧。
在许晴风不知道的时刻,她也曾一次次地来到他的房间,站在四下阒静的空间里,面对着柜架上的那些荣誉,发着呆,沉思缄默。
直到现在,她慢慢知道——逝去无可避免,前行才岌关重要。
“所以,如果学校有上台的机会……”
许知遥面向姜信,郑重地拜托他:“请帮我鼓励他,让他重新站上舞台。”
“因为,这不仅是他正视自己的过程,也是战胜过去和阴影的过程。”
“拜托了。”
……
走廊尽头的窗户有风吹来。
姜信没有犹豫地应声:“好。”
他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他要帮他,重新站上那个,曾属于他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