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阴暗的小巷。
周霖踏着一地的积水,快步往前跑。
跑了一段路,直到再也听不到各种街道的杂声,他才感到安全,慢慢地前行着,走向一处破败的居所。
他推开门,接着就地坐在门口的一堆砖石上,脸垂下去深深埋进膝盖里。
忽地,他听见近前的脚步声:“你住在这里吗?”
他一听是姜信的声音,猛地抬起头。
看到迎面朝他走来的两个人,他由于受惊,半身后仰。
许晴风见他即将摔倒,提着他的衣服把他往前捞了一把。
“你别那么大反应嘛,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周霖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眼神慌乱地窥视着周围,时刻寻找着机会逃走。
姜信视线掠过他,看到了他背后屋内的样子:
简陋的床铺,潮湿的环境,地面丢着一些泡面桶和食品的包装袋。
再看向周霖,他脸上有一些脏污,头发长得盖住了脖子和半只眼睛,由于长时间居住在这样的环境,他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潮湿气味。
“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姜信说。
许晴风也看到了周遭的环境,发现附近住房的墙壁上,画着一个个大大的“拆”字,很明显,这些地方都是即将拆迁的危房。
“说什么鬼话啊!不住这儿住哪儿啊?!”周霖脾气瞬间爆发。
“不要命的话,你当然可以住这儿”。许晴风揉揉耳朵,好整以暇地看他,“要是哪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哗啦一下——房子突然塌了,到时候可没人帮你叫救护车。”
周霖的声音被许晴风的描述噎了回去,半晌,嗫嚅着声音回怼:“你……你管不着!”
“董鸣辉他们,可能会来这儿找你。”
姜信想到了这一层局面,告诉他。
周霖一时间说不出话了,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辩驳。
姜信手动了动,突然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
是一些现金。
姜信把身上的现金拿出来,掌中是工整叠好的钱币,那叠钱,颜色清晰地映在周霖眼里。
周霖听见姜信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你拿着这些钱,可以去学校旁的旅社住几天,洗个澡,买身新的衣服,然后记得把头发剪了。”
“……”周霖盯着他递过来的那些钱,却迟迟没有动。
他仰着脸,盯着他,眼圈渐渐发红。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怒意。
“你什么意思啊姜信?”他突然失了笑。搞什么鬼啊,他到底在怜悯他什么啊?!
“每次一见到我就给我这些东西,姜信,你当我是要饭的吗?!”
许晴风在一边看得心头也窜起了火,没忍住怼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人家只是想帮你,你怎么还像条恶狗反咬人家?”
“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助!”周霖突然嘶声吼了出来,一巴掌抓过姜信递过来的钱,然后用力地揉成团,丢在了旁边地上。
“我不需要你假情假意地帮助我!你别再用当年那一套骗我!我不需要!”周霖完完全全地失了控,坐在原地,两手发疯似的甩着,“你滚开!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滚开,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算了姜信,咱们走吧。”
许晴风心烦地皱皱眉头,眼不见心不烦,劝说着姜信离开。
姜信静止不动。
看着失控的周霖,又看看许晴风,对他轻摇了一下头。
许晴风不解又无奈。
姜信走上前一步,蹲身,待在周霖面前:“我觉得事到如今,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跟你解释清楚。”
周霖不看他,大口地抽吸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姜信:“当年,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没来赴约,故意设计陷害你,那完全是一个意外。”
姜信给他讲述起当年事件的前因后果,被迫地回忆起那时的一些回忆。
他其实并不想回忆。
因为每当回忆起过去,就是在强迫自己打开一层层尘封的门,当他直面门内的一切的时候,眼前所见的,只有无尽的空旷与灰暗。
这也是他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当面解释,却不愿意解释的原因。
姜信:“那天上午,我爷爷在镇子上给一处工地做活儿,施工的过程出了事,房梁突然断了,我爷爷被砸伤了腿,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匆匆赶去了医院。”
姜信:“爸爸离开我们之后,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那天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姜信本以为自己能够平和地诉说着这一切,说到最后,才感到自己的呼吸慢慢变得困难。
许晴风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能透过他的言语,感知到他内心此刻的感受。
他无法想象,姜信此刻是以什么样的沉重心情,慢慢地说出这些,被迫揭开伤口的感觉他很清楚,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楚和难过。
姜信:“所以那天,我没能来赴约。”
姜信:“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天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情,因为那天之后,乃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待在医院,照顾爷爷。”
周霖听到这里,慢慢地抬起头。
姜信浅浅吸了口气,他的解释字字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言。
清晨的天光从巷子上空漏下来,周围偶尔有露水滴下,落到地面的水洼里,使此刻的环境更显寂静。
姜信实话告诉他:“其实,早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
如晴日的霹雳落下。
周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做朋友?”
“因为我那时候想,你跟我是同龄人,经历了相似的事情,应该被同情,不应该误入歧途。”
周霖表情讷讷地张开嘴,眼里满是震惊地看着姜信,一时间说不出话。
姜信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过。周霖,他,大家都不过是命运捉弄之下的不幸者。他们谁都不该为谁负责,也不应该背负上一代那样的沉重的恩怨。
-
他曾经很努力地尝试过了,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救一个跟他相似的失途者。
可如今,一切还是非他所愿。
……
姜信和周霖家,是存在恩怨的,这恩怨往前追溯,大概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清水镇以前不叫清水镇,叫清水区,在那时地界并不属于江城,因为是区级地,清水镇也曾经历过繁华。
姜信的父亲姜凡初和母亲魏霄冉当时共同创业,在清水镇开了一家地方特色餐厅,名叫“初味”,取两人名字作为店名。
清水有一道名菜,流传极广,传承百年,初味建立的初衷,就是发扬家乡名菜。
后来魏霄冉走了,留下姜凡初一个人经营初味。在他夜以继日的操持下,餐厅在地方小有名气,成为了当地之最。
然而满则必损,盈则必亏,初味的崛起,势必引来周边一些餐馆生意的低迷。
有一天,初味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点了特色菜,吃了几口,却突然当着周围众多食客的面说,他在盘中发现了怪异的虫子。
客人手捏着黑色的虫子走进了后厨,叫嚷着要与姜凡初对峙。姜凡初百口莫辩,他观察了客人所发现的虫子,意识到客人在撒谎,后厨卫生,他一贯有保证。可是,在客人气焰十足的威胁下,他只能给对方道了歉,免了单。
二十一世纪初的小县城,不像如今社会这般,处处都安了监控,不像现代,有什么纠纷疑云,一查监控便知。
那时候,乡镇地头间,野蛮似乎也比文明更有力量。
姜凡初暗中打探了闹事人的身份,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是初味对街一家饭馆的老板,名为周亿武。
那次事件的起因,他据此有了推测。
可他不会因为这种打击而气馁,那次之后,他更加努力地管理起了初味,严控后厨的卫生,随时欢迎食客参观后厨,凭借此,他的口碑再一次树立,日久天长,初味越来越好。
姜凡初想要把地方菜做得更好,乃至于发扬出去,决定在县城和市里都开出分店。
可阻碍,又一次发生了。
店庆的那天晚上,一群提着铁棍的人突然闯进了初味,他们二话不说,进店就开始砸店中的桌椅,他们还将店门口的玻璃门击得粉碎,把门外的花篮全部掀翻。
姜凡初和店内的员工闻声出来,姜凡初和员工抄起店内的凳子椅子试图阻止,不让店里的设施布置被大肆破坏,因为,初味是大家的生计所在。
然而冲突剧烈,对方来势汹汹,看上去早有预谋,在那群蒙着脸的人里面,姜凡初一眼就认出了熟影——周亿武。
初味里的一个店员跑向柜台,准备报警,周亿武突然窜了上来,一棒子砸烂了电话座机,眼看棍棒即将击向店员的脸,姜凡初及时地冲了过去,一凳子砸在了周亿武的背上。
被砸之后,周亿武大叫着,骂骂咧咧地回头,紧接着,姜凡初后背挨了一记偷袭。
姜凡初因为吃痛,当场跪倒在地,周亿武趁机靠近姜凡初,脚踩在他的手指上碾压。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店员冲上来,从后面一把扼住了周亿武。周亿武抬起了脚,弓着身体就势朝后方猛退,带着那个店员,往旁边的柜台胡乱撞过去。
这一撞,正触对方后脑。
周亿武感觉脖子松了,挣开了束缚,回头一看,只看到店员滑坐在地,头靠在柜旁,倒地不醒。
有鲜红的血,自店员身后浸出来。接着,浸到了周亿武的脚边。
周亿武惊觉到自己杀了人,然后害怕地领着闹事的人逃走。
几天之后,来初味寻衅的肇事者全部被抓捕。其中,周亿武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
姜凡初也需要承担部分责任,他一直也觉得,那个店员的死,与他有着脱不开的责任。他心存深深的愧疚,赔了店员家属很多的钱。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初味从此一蹶不振,姜凡初也是。
再后来,初味宣布停业,原因不仅因为店的经营问题,也因为,姜凡初查出了甲状腺肿瘤,而病症已经进入了晚期。
……
姜凡初离世之后,姜信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痛苦中。
他见过初味最繁华的样子,那时候他在幼儿园读书,很多个下午,姜凡初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学校接他,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坐车回家。姜凡初将他抱进车的副座,载着他回到温馨的家,车内放着童话故事,有时候是姜凡初精心挑选的儿歌,姜信躺在舒适的座位,在悠扬的童声中安恬入睡。
虽然那时候家庭残缺,但是他得到的爱,却从来没有感到缺失。
后来,在他一年级那年,初味出了事,不过是一夕之间,家庭落败,那时候,他很少再从姜凡初的脸上看到笑颜。
但每当他站在姜凡初面前,姜凡初总是硬撑着摸摸他的头,对他苍白地微笑。
那时候他也还不知道,姜凡初的病情。
姜凡初离世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那时候是跨年夜,1月1日。头天晚上,他用学校发的奖金,买了一个蛋糕,姜凡初之前也同他承诺过,晚上会回来和他一起过生日,一起陪他跨年。
他不知道姜凡初那时候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那天姜凡初其实待在医院……姜凡初都没有将这些告诉他。
可是,他当时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里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跨年的十二点,姜凡初还是没有回来。
他坐在蛋糕旁边等啊等,听着外面的烟花绽放声、镇子上的人们因为跨年,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声。
明亮的烟火光芒透过窗户传进来,映着他独坐的、小小的影子,他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守着那个完完整整的蛋糕,等着一个他以为会实现的承诺。
凌晨的时候,他接到了爷爷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爷爷的声音瞬间苍老了好多岁。
爷爷声句哽咽,对他说:“小信……你爸他……走了……”
一个“走了”。
在刹那间,带走了他所有的念想。
带走了他的期待,带走了他的希望,带走了记忆里又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的世界,就此将残缺塌陷,陷入长久的暗无天日。
-
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发生那些事故,会不会情况会跟现在不一样呢?
如果没有争端,他们的生活也将永远宁静。
如果没有初味,姜凡初会不会少些劳累,也就不会那么辛苦。
如果他的父母当初没有那样的信念,初味或许也就不会诞生,魏霄冉或许也还会留在身边。
……
可是啊。
没有如果了,没有了。
那时候的很长时间,他抑郁,沉默,封闭自我,只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怀有的念想,已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