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晴风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梦。
梦里阵痛的感觉时而清晰时而微弱,他意识迷迷糊糊,被人抱着时,感觉又只剩下温暖。
他不知道走了多长的一段路,后来他又坐在了车里,最后被带到了医院,他全程基本上没有说话,是姜信,从头到尾都在为他奔忙。
到了诊室,医生给他打了破伤风,接着准备消毒。
“把裤子挽上去。”医生备好了各种药剂,准备操作。
姜信蹲身在许晴风面前,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将他的裤腿挽上去。
即将挽到膝盖的位置,许晴风像被触发到什么开关,突然按住姜信的手,说:“我来就好……”
“你坐着不要动。”姜信不容拒绝。裤脚向上挽,慢慢可见血迹,伤口还有着凝固的血痂。
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膝骨的中央延伸到膝盖内侧。
当伤口全部都浮现出来的时候,姜信动作凝固住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在膝骨的内侧面,有一道愈合的疤痕。
那似乎是旧伤,如今和现在所受的新伤交错。
医生也发现了他膝骨侧位的伤口,内外侧可见,问许晴风:“这个位置有缝合,以前半月板动过手术吗?”
许晴风知道瞒不住了,垂着眼,点了点头。
“几年前动的?”
职业本能,医生想了解一些情况。
许晴风声音低微,不再如往日那样明朗:“不记得了。”
消毒溶液直侵伤口,许晴风痛得微微吸气,但他努力地忍着,拳头紧攥着,没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姜信看到微微颤身着的他,安抚似的,手轻轻地按向他的手背:“如果很痛,可以抓住我。”
许晴风摇摇头。
姜信注意到,少年素日里神采飞扬的脸上竟慢慢失去血色。
-
许晴风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他仰头,医院天花板灯光苍白。
眼前的痛苦也是那么清晰。
一切的一切,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个时刻。
那个时候的一些画面,和此刻的,竟那么相似地重叠在了一起。
……
那时候,也是在医院。
他打了麻醉之后不久,神志尚在,静静躺在手术台。
手术白灯苍白灼眼,他意识渐渐模糊,依稀之间,听到医生的声音:
“半月板三度撕裂,失去缝合条件。”
“进行切除手术。”
……
时间再度追溯往前。
这次是全国大赛的舞台上。
音乐声里,他身姿如向生的花朵,演绎着花从生长到绽放再到枯萎的一生。
高潮部分,伴随着高难度的动作,他仰头起跳,完成连环转体时,他听见了一瞬间盛大的音乐。
而在膝盖及地的那一刻。
他听见的,却是身体里传出的骨骼呐喊。
就像花在璀璨之时骤然陨落。
他半跪在地,接着,倒在了舞台。
舞台音乐持续,几秒钟之后,音乐声停止。他看到了台下的混乱,听见了场内稀落的惊呼声,有人慌乱地冲向舞台。
“怎么回事?!”
“选手出事了!快快快!”
……
这一刻,一切声音都被混乱掩盖,他翻转过身体,舞台刺眼的光落入眼底。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于刻苦,付出太多,反而不能得偿所愿。
命运好像有时候总喜欢跟人开玩笑。
有时候越是努力想要做好一件事,有时候结果往往更加痛苦。
在全国比赛之前,他夜以继日地训练,在无人的角落、无人的舞蹈室,一个人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双足破皮、腰肌劳损,膝盖手肘时时可见瘀青……这在训练的过程中是时常有的事,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声苦,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放弃。
可命运,却在那一天突然放弃了他。
……
时间再往前,退回到他孩童时。
舞蹈训练室,舞蹈老师耐心温柔地指导着他的动作。
“左踏步,哒、哒。”
“右踏步,哒哒哒。”
他专注聆听着老师的口号和节奏,动作稚拙,但肉嘟嘟的小脸上,表情却紧紧地绷着,显得十分认真。
“好勒,小风做得很好,接下来,左手压腕右手提,哎,对,眼视跟随右手。”
“好棒好棒,大家要像小风多多学习哦!”
……
他至今都还记得很多很多的、刚去舞蹈班学习时的经历。
记得第一次压腿的时候,同舞蹈室其他的小朋友都痛得哇哇大哭,而他,不吭也不闹。
压腿很痛。
下腰很痛。
腿压单杠很痛。
可他当时却努力地忍住了,小小的脸蛋紧紧绷着,硬是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
可现在。
膝盖被划伤其实也没有多痛。
可他却觉得,此刻的痛苦要远超压腿的百倍、千倍、万倍。
……
“小风!”
思绪突然被闯进来的熟悉声喊打断。
许晴风兀然一怔,从回忆中抽离。
许知遥匆忙进了诊室,看到他腿上的伤,大惊失色。
相似的场景,让她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三年前许晴风受伤的时刻。
许知遥捂住嘴,眉头锁成死结,声音突然就哽咽了:“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我没事的,妈……”许晴风吸着气,笑容用力地扬起来,“医生都说了,只是皮外伤,不严重的。”
许知遥走进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处理完了伤口并做好了后期处理,医用棉布已经将伤口覆盖住,原本的伤口再不可见。
许知遥没说什么,她慢慢地在许晴风面前蹲下来,神情动作都透着深深的难过。
刚才班主任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店里给一位客人剪发,听闻许晴风受伤的消息,她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赶来了医院。
当了解到是腿部受伤,她整个人被慌乱恐惧深深笼罩。
她真的很害怕。为许晴风感到害怕。
“妈,姜信,你们先出去一下,有些问题,我想要咨询一下医生。”许晴风慢慢站直身体,站端正。
“好……”
许知遥忧心地看看许晴风,许晴风依旧朝他们笑着。
于是,许知遥和姜信出了病房,带上了门。
-
诊室里,许晴风坐正,问医生:“医生,我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跳舞了是吗?”
“当年你的主治医生是怎么说的,那么,我现在也是一样的说法。”
医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很多类似的病人,在经历一些不可修复的创伤之后,遇到下一个新的医生都会再问出类似的问题。
但很遗憾,诊断结果不可逆。
“我知道了。谢谢你。”
-
病房外,许知遥和姜信沿着走廊前行。
走廊人来人往,许知遥面对着眼前和他们擦身而过的陌生影子,思绪如潮:“我从小风的身上,感觉到了痛苦。”
她看到了。也感知到了。
“是因为膝盖受伤的事情吗?”
“嗯。”
许知遥没想到姜信竟然也猜出来了,提及这里,她突然很想倾诉。
于是,向姜信缓缓讲述着关于许晴风的旧事:
“一切源于他十四岁那年。”
“当年舞台的那次事故,或多或少地给他的心理造成了阴影。那次意外,他半月板重度损伤,以后不能再剧烈动作。”
“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重返舞台。”
那次意外发生之后,许知遥就意识到,许晴风将没有可能再站上更耀眼的舞台了。
从小到大,他热爱的一切,她都竭力支持。
当第一次幼儿园老师告诉她:“你们家的孩子很有舞蹈天赋,可以好好培养哦。”
她就问许晴风:“小风想不想继续学习跳舞啊,想不想去舞蹈班?”
当时是下午,幼儿园放学,她接他回家。
记忆里那个下午,阳光很暖,光线热烘烘的,照在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上。
许晴风一只手被他牵着,另一只手因为高兴,快乐地高高举起来:“喜欢!我最喜欢跳舞了!妈妈,今天莫莫老师又夸我跳舞最好看了呢!”
“那,小风以后想不想天天跳?”
“想!”
孩子没有一丝一分的犹豫,回答果断又欣愉。
许知遥揉揉孩子的头发,会心地笑了:“好!那就跳!”
幼儿园放学的路上,有很多卖小食的摊点,有一家摊铺旁边插着很多造型可爱的棉花糖,周围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围在那儿。
“妈妈,我想吃那个!”
许晴风指向一个兔子形状的粉红色棉花糖。
许知遥就给他买了一支,许晴风却没有急着先吃,而是将棉花糖喂给许知遥:“妈妈先吃!”
许知遥就尝了一口:“谢谢小风。”
那天下午的糖,很甜。
-
那天之后,她就给许晴风报了市里最好的舞蹈班,如果他喜欢,她就尽力满足他的喜欢。
她没能给许晴风一个完整的家,这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遗憾,于是她就用尽一切方法,将他缺失的东西,以其他更多方式尽可能多地补上。
后来,许晴风去了舞蹈班,同样的,她经常听到跟以往老师相差无几的赞誉:
“你们家孩子是个学舞的好苗子,好好培养,一定大有作为!”
“谢谢老师!”
许知遥开心鞠躬:“也多亏了老师的培养。小风才进步这么大!”
老师:“不不,他是有天赋在身的,我们的培养也只是锦上添花。”
老师:“这次我们打算带他去参加市里的一个比赛,孩子以后总归是要登台的,带他多去练练,增长增长舞台经验。”
“好的!”
后来,比赛结束不久,她就收到了老师发来的祝贺消息:
“恭喜小风妈妈!您的孩子在本次市里的比赛获得了第一名!”
就这样,她一路牵着许晴风,带着他在这条热爱之路向前跑啊跑。
荣誉,掌声,赞美。是他的,也是她的。
更是他们的。
再后来。
她陪着许晴风,看着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本以为他会一直顺顺利利地沿着舞蹈这条路走下去,他热爱,她就全力支持。
直到意外降临,一夕之间磨掉了他,还有他们的全部梦想。
……
手术结束的那一天。
许知遥坐在他的病床前,给他削苹果,一边削,一边重复说着一整个下午的安慰话语。
可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而是继续重复地说着,甚至有些近乎麻木:“没有关系,不跳就不跳,我们家小风聪明又努力,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又说:“没关系,人嘛,总是要往前走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此路不通,我再换一条路。”
接着:“没关系的,不能跳就算了,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特长发展。”
“没事的,没事的。”
“妈。”
许晴风靠在床头,他久违的沉默,终于变成开口。
“怎么了小风?……”许知遥看他。
许晴风的头偏着,正对着窗外,此刻夕照柔和,远处的城市建筑轮廓影影绰绰,他的眸子被光映得明亮。
这让许知遥突然想起某个下午幼儿园的某个场景,许知遥牵着他,走在放学的路上。
“我想吃棉花糖了。”
此刻,许晴风看着远方,说。
许知遥再也抑制不住,捂住嘴哽咽,刀落在地上发出声响,她接着放下手中的苹果,朝他点点头笑:“好啊……我去买,你等我……”
接着,快步出了病房。
许晴风从小就喜欢甜的东西,她知道,可是,医院的附近没有棉花糖。
她就沿着街走,走啊走,走了好久,转过无数条街,转过无数个路口。
天色渐晚,所幸最后她在一处小吃街看到了卖棉花糖的摊铺。
“老板,我要两串棉花糖,草莓味,兔子形状的。”
“稍等一下,我把这几个做完就给你做。”
“好。”
她静静立在一边等,等了不知道有多久,当老板终于完成她的那一份,她抬手接过,付了钱之后又大步地往医院跑。
回到医院,夜幕已经降临。
她打开门,床上,许晴风似乎陷入熟睡。
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许晴风却感知到了动静,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举着两朵棉花糖的许知遥。
因为时间有些久,棉花糖的表面已经浸出了几道糖渍。
许知遥发现他已经醒转,将棉花糖递到他面前:“我买回来了,快吃吧。”
“谢谢妈妈。”
许晴风接过,轻轻咬下一口。入口即化的棉甜在舌尖漫开。
许知遥也和他一起,吃着自己手里的那朵棉花糖。
很甜,印象中也只有小时候才有这样的感觉,有些东西,只适合在小时候品尝,因为时过境迁再去回味,它们味道总会变得不同往日。
过去的味觉失去了,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病房里,两人各自陷落在沉默的甜味中。
许晴风抬头看看许知遥,突然说:“妈,我以后不跳了。”
许知遥骤然抬头。
许晴风抿开一线糖,眉眼弯弯地对她笑:“我不跳了,所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好好学习,现在开始,我要全力朝中考冲刺。”
许知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积郁,一瞬间就释然了。
“……好!好……”她手里拿着尚未吃完的糖,眼眶突然发热,连连点着头,“你只要愿意,你想做什么,妈妈都会全力支持你。”
“妈,谢谢您。”
第一次,许晴风用了“您”这个称谓来称呼许知遥。
他是真的很感激她。这一路上,她陪着他走过的路,为他付出的一切,他都深深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谢谢您,妈妈。
他眼眶变得酸涩,心里所有复杂的情感在此刻交织成一团,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许知遥站起来,坐在他旁边,为他抹了抹眼角:“不哭,人生那么长,多的是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嗯!”
-
许知遥知道,遗憾的痕迹并不会因为时间而磨平。
虽然许晴风当时看似已然释怀,可那些被搁置起来的奖项和光辉,仍旧是他的心结。
自那之后的很多个晚上,她偷偷站在许晴风房间门口,发现他独自站在柜架前,默然地注视着那些曾经的荣誉,目光久久地停在了上面,他周围的时间似乎又停留在了久远的时刻。
而当她看到他转回身之后,她也才默默地离开。
是会想起来的。
不会那么轻易就遗忘的。
因为,关于舞蹈的印记,对他来说那么深,那么长。
-
听完许知遥的讲述,姜信心中的一些谜团也然解开。
无法想象,许晴风每次站到和舞台类似的地方,对他来说是一种多大的挑战。
“他出事之后,我担心他心理会出现问题,给他做腿伤诊断的医生也建议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我就带他去了。”
许知遥继续回忆:
“心理诊断结果是,他有中度的创伤性应激障碍。”
“当年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深。”
许知遥记忆追溯到约莫三年之前。
……
许晴风出事是在初二那年下学期,手术之后,他休养了几个月才重新回到学校。
刚升入初三,学校照例将举行开学典礼,校方找到他,希望他能够在今年的活动上带来像初二那年精彩的节目。
许知遥:“小风当时答应了。给他做过手术的医生说,手术之后只要不进行过度的运动和腿部的劳损,再跳舞,其实是可以的。”
许知遥:“小风当时参加了节目,可是据当时的同学说,他们第一次在舞台彩排的时候,小风一站上去就忍不住颤抖,之后下了台,还呕吐,看上去很难受。”
许知遥:“然后,他退出了节目,从那之后,再也不参加任何类似的活动。”
许知遥担心长叹:“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的情况有没有稍微好一些。”
“有的,阿姨。”姜信宽慰许知遥,把上次春游活动表演的事情告诉了她。
“真的吗?!那他有没有一些不适的反应?”
“没有,我们当时的演出,效果很好。”
“这样就太好了!”
许知遥听着姜信说的话,双眼燃起些光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姜信安慰她,说出自己的看法:“或许,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个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
“你说得对。”
许知遥若有所思,看了看来往的人流,语气郑重地对姜信:
“那,姜信,阿姨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