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恍惚了一下。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衬衣后背已经湿透了冷汗。他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降谷零，保持着手掌虚虚覆盖在小孩额头和眼睛上的姿势，感到手底下的一双眼珠即使被一层薄薄的眼皮困住，也在不安地反复转动着。

过了一会，掌心处的反复滑动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林庭语这才起身去衣柜找了件新的衬衫。

不同的人对催眠暗示的反应也多种多样，但是像降谷零这样的反应，林庭语还是第一次见到。

催眠术在很多影视和小说里被描绘得神乎其神，但说到底也只是一门利用话术和其他辅助手段，诱导对方的知觉和思想向目标方向转变的综合技术而已，心理治疗中经常会用到。因为治疗师技艺不精，导致接受催眠的人没有被成功诱导这种事，在实操中经常发生。

然而林庭语——杜凌酒当年就是以这门技术在港岛扬名的，他的催眠失败率低到甚至有“绝不能和林庭语对视，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之类的离谱流言传出。

这次并没有使用药物，环境条件也不怎么样，但本来也只是一个简单的信念暗示，会在一个小学生身上失手，还是有些超出了林庭语的意料。

一般来说，催眠一个人接受某种信念，会收到的结果无非是同意、摇摆和拒绝。同意自不必说，摇摆和拒绝的情况下，林庭语会视情况采取其他的方法强化暗示，诱导对方最终接受下来。

原本降谷零已经下意识地同意了，催眠自然到此为止。

但是就在林庭语即将停止施术的时候，降谷零突然眼神空茫起来，好像陷入了什么幻觉一样，问话也不回答，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只是一直握住林庭语的手，用力到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

这不像通常情况下癔症发作的表现。但是缺乏了解的情况下，林庭语也无从得知他的幻觉内容，只能先让他握着手，用安抚的语气慢慢让小孩的精神稳定下来。

“你能够听见我的声音，你能够感到我的手，你和世界仍然有着坚实的联系。现在，你的喉咙打开，空气能够顺畅地进入到胸口，你觉得很舒服……听我的指令，吸气——”

小孩的身体仍然在抖，但是他开始听话地长长吸了一口气。林庭语轻轻揉按着那只小小的手，直到它不再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呼气——”

小孩微微张开嘴，慢慢地呼出了暖洋洋的气流。

“吸气……”林庭语用十分轻微的力度，一点一点把小孩拉近到自己面前，然后小心地触碰上那僵硬的脊背，“呼气，你做得很好，你的呼吸频率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可以自己控制那些空气在你的身体里流淌，你自由，舒畅，可以做到任何事情。你感到自己被温暖的风包围着，它们慢慢从你的背后吹拂而过——”

他轻轻地顺着脊背抚摸下去，一次又一次地，直到那段弧线变得软化。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柔，像是母亲在摇篮前哼着的安睡曲。

“你的手臂在风里飘浮起来，变得很轻、很轻，你的手指放松下来，手肘，放松下来，手臂，放松下来……”

小孩随着他的导引一点一点放松着四肢和躯干，直至最后终于闭上眼睛，软软地趴在了他的怀里，面容也逐渐舒展开来，变得安宁而平静。

林庭语缓缓把他平放到床上，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现在我给你一个最美好的梦境，你在梦里见到了你最想见到的人，你和他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间，你们的世界充满阳光，音乐和香甜的气息。睡吧——然后，再醒过来。”

降谷零发现世界变化了。

深渊和眼睛都不见了，暖洋洋的夏风吹拂过他的身边。他平躺着，身下是柔软的草坪，带着晨露特有的清冽芳香。

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他，是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并不像后来缠绵病榻时那样虚弱，而是最初的——所有孩子能够期待的最美好的，来自母亲的亲昵呼唤。他一骨碌爬起来，向不远处站在光里的人跑去，他能认出那条苏芳色的连衣裙，是母亲以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光里的人影多了几个，有大有小。一个人影有着顺滑垂落的长发，穿着宽松的白大褂和套装短裙，正在轻轻地向他招手。他记得那只手的温度，让消毒水的气息也变得如同鲜花般芬芳。旁边有两个小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发，那是他仅有的两个朋友，一个人为他带来了艾莲娜医生，另一个人会沉默地站出来，用书包为他挡住丢过来的易拉罐。

他继续向那边跑去，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下来。

还少了什么。

是谁呢？

不应该啊，那边还要有一个人才对。他的一片光明的世界里，怎么会缺少了那个人的存在呢。

——除非那个人并不在光里。

降谷零一个急停。

他意识到了，他转回身，在他原本躺着的草地不远处，是一段盘旋着可怖的呼啸声的悬崖。他知道那底下有无法想象的黑暗，到达那里需要穿越光年之远的深渊。在深渊之中有一双眼睛，降谷零本来不应该看到那双眼睛，但他知道那双眼睛是如何平静地缓缓闭上。

在把他送回光明的世界后。

——这可不行。

降谷零猛地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里已经空了。降谷零立刻翻身爬起来，下一秒他就在不远处的饮水机前看到了正俯身倒水的林庭语。

林庭语的外眼角仔细看上去也很窄，如果半阖起来，应当如同深渊中那双眼一样锋利。

是你吗？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看到那种景象呢？

“你醒了。”

林庭语端着一杯水走过来，递给还在怔愣的小孩。降谷零下意识地接过，捂在手里，一次性纸杯透出的温度刚刚好。

“……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林庭语揉了揉额角：“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突然抓住我的手就不动了，问你话也不好好回答……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降谷零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描述了一番他看到的景象，然后把水喝光，才鼓起勇气小小声问道：“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奇怪的话？没有，放轻松。你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吗？”

林庭语被打断了思考，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没有僵硬。

“……是，以前没有过。”降谷零思索了一会，肯定地回答。

没有既往病史，而且恢复以后状态不错，大概率只是一过性的幻觉发作，如果没有家族遗传，后续没有复发或者伴随其他躯体化症状，通常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也没必要说出来增加心理负担了。

而且过分早慧的小孩子性格一般也比较敏感，口头调侃调侃也就算了，如果真的告诉他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他自己很容易就脑补过度，反而真的要出问题——情绪紧张对身体的危害也是很强大的。

就近观察一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及时引导就好了。

相比起来，降谷零幻境的主题才更让林庭语感到在意。怎么他在小孩的心目中是那么危险又深不可测的形象吗？都已经成为深渊和蜃兽了，这想象力也未免过于丰富了吧。

而且为什么他的暗示内容会转变成这种毫无联系的幻境？

林庭语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挂起这个疑问，先把话题转回开始：“我们去吃饭吧，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一番兵荒马乱后，两人终于成功出门了。

时钟上的指针这时候已经越过了十二点半。一波三折下，林庭语居然也觉察出了微弱的空腹感。这真是难得的体验，他之前作为杜凌酒的时候，几乎没有产生过什么食欲。

小孩难得地安静了一路。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什么。总之降谷零从出门起就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被林庭语带到附近的商业街里，问起想吃什么东西时，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咖喱吧。”

然后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上下扫了林庭语一眼，目光恢复了平常的犀利：“不行，你一早上都没吃东西，咖喱太刺激了。还是清淡点的拉面吧。”

林庭语：……

只有管我这件事能让你回魂是吧。

他倒是不太会在“被小很多的孩子管起来了”这件事上有什么面子负担，本身他对这些方面也不是太注重，有人拿主意还省了心。

不过鉴于日本生食的普遍性，林庭语还是谨慎地确认了一下：“你说的清淡的拉面，不会是什么海胆刺身之类的吧。”

降谷零反应了一下：“你不吃生的？”

林庭语很难对生食大国的国民解释这种卫生方面的忧虑，只能随口找了个理由：“我的肠胃不太好，吃生的会——”

他怔了一下。

——生食可能对您的肠胃不太好，我们可以下次去试试鳗鱼。

不知道那双专注的眼睛和堤岸下的海波，哪一方的蓝色看起来更纯正。

苏格兰会在这次的梦境里吗。如果在，他会在哪里呢。

“……鳗鱼。”林庭语喃喃地说。

他的声音很小，但降谷零还是听到了。小孩拉着他的手臂踮起脚尖，用手遮挡住阳光，向周围看了一圈，然后指向一间不远处的店面：“想吃烤鳗鱼饭吗？那边有一家，好像很受外国游客欢迎，还上过电视专题的。”

林庭语收回飞远了的思绪，又不太想解释鳗鱼的由来，于是点了点头：“好，既然是小零推荐的，就去那一家吧。”

“——虽然同意你叫了，但能不能不要老是叫啊！”

鳗鱼饭的店里，意外地有封闭条件不错的包厢。包厢的墙壁和门窗看起来都比店面主体要新，大概是因为团体游客很多，提出过这样的需求，因此老板做了对应的改造。

林庭语随便要了一间空包厢，入座后把菜单推给了降谷零。小孩一边看菜单一边问他忌口，这也“随便”那也“可以”了几次以后，小孩干脆就不问了，自己对着服务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你还挺好养的嘛。”小孩点完菜以后评价道。

林庭语原本托着腮在随意扫视周围的环境，听到这个评价，忍不住笑了，回头看向小孩：“那小零要养我吗？”

降谷零看起来已经对这个称呼麻木了：“拜托你有点羞耻心吧，你可是比我还大上好几岁，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了，哪怕要援助交际也是你养我才比较合理吧？”

“……”林庭语的笑容消失了，“你不要再提援助交际的事了好吗，我总觉得哪天就要被警察破门而入直接抓走。”

“不会的，这又不是美国。”降谷零撇了撇嘴，“而且要是真的有警察来抓你，我就说是我包养你。我有收入证明和固定住所证明，肯定比你靠谱。”

然后他好像被打开了什么新大门一样，以拳击掌，眼睛一亮：“对哦，我可以包养你，然后每天5点钟把你拎起来去晨跑，还可以监督你按时吃饭，准点睡觉，用手机的时间一次不超过10分钟，超过了就扣你的生活费。还有啊——”

林庭语：“……”

你这是给我当金主还是当爹来的。虽然Sugar Daddy确实也是Daddy，但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吧。

莫非波本后来暗示的那个金主就是这个小孩？

林庭语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按他今年15岁算的话，等到22岁来日本留学，也就过去七年，小孩17岁，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去局子里喝个茶——不对，如果他这次入梦的也仍然是杜凌酒的经历，那就应该要按杜凌酒的时间线推起，来到留学生林庭语认识波本的时间点，就足足过了19年，那时候小孩已经29岁了。

这次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犯罪了，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个什么啊，包养这事真是过不去了吧。在NTR的家学渊源之外又突兀增加了一个金主，这已经不是私德有亏的问题，而是私德坠机了。

林庭语一点也不想在回到现实世界以后再次在东都警界出道。他不得不打断了小孩还在滔滔不绝的金主梦想发言：“你才10岁，哪来的收入证明？”

小孩刚兴致勃勃地描绘到“要养一只狗给你每天牵出去遛两个小时这样可以锻炼身体”的场景，突然被打断了，很不高兴地挥舞了一下筷子：“金主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包厢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碰撞碎裂声，好像是一个碟子掉到了地上。

林庭语：“……”

林庭语按住额头，已经不想扭头看那个正在一迭声道歉的服务生。人家普普通通上个菜却被迫听到劲爆内容，确实也不容易——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吸取教训，一定要在公共场合进行这种危险话题呢。

不会每次入梦都是新一轮的风评被害环节吧。